第五十九章

举子们或是奋笔疾书,或是绞尽脑汁,踌躇不定时,御史中丞刘筠作为权知贡举的帘内官,则是无所事事。

他独自坐在都堂之中,垂帘两侧皆以小幕钉着,身边一人也无。

他自己往外看,隔着纱帘,只能看到一个个模糊的考生身影。

外头行来行去的小试官,若无要事需禀,也不得随意靠近。

他枯坐一个时辰后,不见有举子扣帘上请,心安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感到更加无聊了。

看既看不清,就只有靠听了。

因座席相连的缘故,试所之内,考生间的差距也就暴露无遗了:胸有成竹者,自是靠着读破万卷书,下笔如有神,从容书写之下,笔尖摩擦纸张,透出沙沙的春蚕食叶声;只略知一二,不求甚解者,则文思堵塞,难有佳句,书写得断断续续,多时寂静无声,唯有揉去犯点抹的废纸时才有大响……

刘筠闭眼听了阵,不禁莞尔一笑。

这一年的应举人中,最为出彩的,显然非群见时致辞的那位最年轻的陆解元莫属。

因其发解试时的主司极力推荐,他锁院时出于好奇,特意翻出对方那份公卷来读了几读,内容果真上佳,尤其策论方面,可谓挥洒自如,引经据典恰到好处,老练得丝毫不似个未及弱冠的小郎君的文章。

不过比那更为出色的文章,他往年也不是没有读过,真说起来,最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是那手漂亮工整的好字。

如果陆解元在省试时,还能保持那种水平的字的话,即便经过封弥,刘筠也毫不怀疑,任谁都轻易认出他的那份卷子来。

当然,除陆辞之外,也还有好几位挑眼的青年才俊。

其中又以蔡齐和萧贯,这一南一北的两人声名最振,才学最佳。

然而考虑到朝中来自北地的臣子甚众,相较之下,南地仍是势微,刘筠就不怎么看好萧贯了。

而在蔡齐和陆辞之间,刘筠则打心底地认为,陆辞更有胜算。

谁让众人皆知,官家喜出‘慧眼识珠、锐眼辨才’的佳话,过去就曾钦点过晏殊那位‘江外’的神童,还为此特意反驳了持反对意见的寇相公呢?

除好提拔年岁小者外,官家素来喜看美姿颜的郎君,这便又是陆解元的一个大优势了。

毕竟跟陆解元那难得一见、堪称精雕玉琢的俊俏面孔一比,原还算得上英气俊朗的蔡齐,都能被衬得黯然失色。

只要这位陆小郎君莫要因过于紧张,来个马失前蹄,水平大跌,那他就可以肯定,对方能安然登榜。

刘筠闲得无事,瞎琢磨一阵,就得出这么个结论来了。

不过他也没能再继续发呆下去:只因场中有年老体衰者,不耐试地严寒,几番剧烈咳嗽后,脸色青紫地昏倒在地。

他们刚一倒下,就被巡铺官眼疾手快地抬出,尽快送去医官处进行诊治,也避免影响其他考生。

即便他们速度够快,也还是在原本专心应答的举子中引发了小小骚动。

为防有心人趁此机会交头接耳、私相授受,刘筠便从帘后行出,无声地补上了巡铺官暂时漏出的空当。

见主司眸光锐利地四下审视,那些蠢蠢欲动的人的小心思,在甫一接触到对方目光的那一刻,就被迫重新压下了。

等巡铺官将人送至医官处后,也马上折返了来,恭恭敬敬地请刘筠回去帘后坐镇。

刘筠满意地向人颔首示意后,就慢条斯理地往回走。

只是走到半途,他眼角余光就瞥到一道略有印象的身影,不由微侧过头来,定睛仔细一看。

不是别人,正是他极为看好的那位密州解元,陆辞。

在其他人忍不住东张西望,再矜持的也多少被分散了些注意力的时候,他却仍能保持全神贯注的状态。

——好。

刘筠并未留意到陆辞用来堵耳朵的棉塞,不禁在心里暗暗赞叹了句。

他只见陆辞显然从头到尾都没注意到这边的小骚乱,头不曾乱抬,眼不曾乱看,背脊挺得如尺度量过般笔直。

修长的脖颈微弯,乌发被一丝不苟的束起,留墨色发鬓衬得侧面如冠玉般端丽皎洁,的的确确是一副令人赏心悦目的好相貌。

他的唇微微抿着,眉头却很舒展,唇角还往上微微翘起,笔尖在纸上不断划过,可见其把握十足。

陆辞进门时是裹得一身厚实,但因一路文思泉涌,书写时少有停顿、而渐渐热出了一身薄汗。

写完赋后,他重新活动了下十指,用了大半瓶蜜水后,就开始在大多数举子都还瑟瑟发抖、吸溜鼻涕时,很是令人眼红地脱去了加绒的外衣,再不紧不慢地开始写省题诗。

“……软轮同致美,跪地用难符,”陆辞不知理应坐在帘后的主司正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瞧,只觉越写越觉得心应手,便要一鼓作气,将省题诗给完成:“……备物壮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