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夏•上海(第6/31页)

正在绝望,谁知怀玉拎出了一小包的点心来,拆开,丹丹一瞧,啊,是枣!

是一包购自云芳斋的蜜枣。

像一个个小蛋圆,金黄色,香的,亮的,丹丹尝一口,她原谅了一切。枣是浓甜的,咬开了,有一缕缕的金丝。

怀玉笑:“我没有忘了,不是欠你枣么?这不是偷的,是买的。用我自己挣来的钱。”

世上有谁追究一颗蜜枣是如何地制作?每一个青枣儿,上面要挨一百三十多刀,纹路细如发丝,刀切过深,枣面便容易破碎;刀切过浅,糖汁便不易渗入。通常青枣儿加了蜜糖,入锅煎煮,然后捞起晾干,捏成扁圆形,再装进焙笼,置于炭火上烘焙两次,需时两昼夜——这才成就了一颗蜜枣。

丹丹难道没花上这一顿工夫么?想不到火车上颠簸了两昼夜,她终于也得到这颗蜜枣了。比起那一回,怀玉在胡同偷摘给她的,况味不同了。把那青楞楞的枣儿一嚼一吐,怀玉便道:“现在枣儿还不红,到了八月中秋,就红透了,那个时候才甜脆呢。”……

“甜不甜?”眼前的怀玉问。

“太甜了。”

“嗳,吃过了好吃,我送你一大包,你捎回去分给志高吃。我很惦着他!这个人最馋了,可以没有命,不可以没得吃。”

丹丹不语。

外头有人喊怀玉去了,怀玉索性道晚安似的:

“你睡吧。”

才一出门,又回过头来:

“扭伤的腿还疼不疼?”

待怀玉去后,丹丹望着那小包的蜜枣发怔,非常地怅惘无依。

不可能了。

再也没有一种简简单单的亲好:什么也不管,只是她跟他在一起。她为他做任何事儿,她是肯的。不过,他不肯,因为他不简单了。夜里他出去,会是谁找呢?他不是去应德律风么?他跟谁在通话?有事情?他太忙了,打天下,为自己操心。

一切都是播弄。她实在爱他,当他在时,已经想念,他转身就跑了,她惟有把桌上,那被他吃过一口的蜜枣拈起来,就他吃过的地方,便咬下去,轻浅地一口、一口,吃了好一阵,还没吃得完。

满嘴的浓甜,缕缕金丝。

忽地丹丹一惊,呀,她的牙齿岂非更黄了些?连一个陌生的沈莉芳都察觉了。对,相比之下,那段小姐的牙齿便是白。丹丹颓然,只囫囵把枣吞下了。

段娉婷之所以要见怀玉,无非要得他一句话。

想到那一天,也不过是昨天吧,倒像已经发生很久了。“姬园”开放了。姬先生是上海首屈一指的大富翁,办洋行,厕身绅商之列,便在静安寺路跑马厅附近建了一个园林,一水一石,一榭一轩,都因地势高低制宜,光是亭子,便有八个,种蕉种柳种梅种菊,简直是个小型大观园。

开放那天设了酒会,还请各界游园。

一人手中拎着一杯酒,见了啥人便讲啥话,段小姐自然是电影明星被邀的第一人,这种场面,她到了,便见到新知旧雨,又凑巧——也许是心里有数,碰上金啸风。

金先生晃荡着一杯酒,打个招呼:

“你好吗?”

段娉婷嫣然一笑:

“你好。上回的寿酒没吃。就病了,怕坏了气氛,不敢来,你没生气吧?”

他只翘起嘴巴冷话讲:“上回?哦?呀对,我都没在意。”

她有点恼恨他这样说。一点也不着紧,证实不了自己地位。她道:

“唉,拍戏忙得很,轧了三部。”

他道:“是,各有各的忙。”

咦?他为她整治了唐怀玉,不是么?他却召来史仲明:

“仲明,我跟威尔士先生约了几点钟?”然后二人又谈了几句,没把段娉婷放在眼内。

她有点下不了台,只好道:

“金先生,不耽搁你的时间了。”

他只眯眯笑:

“过一阵有空,约段小姐跑马厅看跳浜去。我新近买了一匹马,是好马,弗吃回头草。”

段娉婷银牙一咬,他整治了她,又不怎么要她。可见是玩一场,谁都别想赢。一直以来他对她,决非真心,难道连假意也吝啬了?段娉婷像被一手便掏空了。

她当然明白,只不过关乎日子的久暂,终究是摔或被摔——抓紧另一个肯定上算。

所以她一定要听得他亲口允诺,她才肯把身心投注。

她要他,但弄得不好,与苟合的男女关系又有啥分别?她不要任何试探、测验、尔虞我诈,没心情也没有时间。在这关头,认定目标,命中它。

“唐,我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不打算追究宋小姐是什么亲戚,也不理会你的从前,我只要以后。如果你不肯,一拍两散。我们有句话:好马弗吃回头草。”

说这番话的同时,怀玉只沉迷于他的第一个女人,他实在太忙了,他对她的身体还不太熟悉,根本无法推拒她任何一个字——他日渐地离不开她,炽热而充满希望的日子在以后。像个抽上了鸦片的瘾君子,泥足深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