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僧 二十四

有一种有趣的树,唤“同根生”。

即是一株树根上,长出两棵不同种的树来。

在彤云禅院后,莲花池的右边,便是同根生了,一株山毛榉,一株青桐。

大太阳下,经书都整齐地给铺满在地上照晒。一片蓝白黑的祥和色泽。

初冬的日头很暖。

静一的僧衣外已加上一件厚的披搭。他把经书自藏经阁上捧下来。琉璃瓦映着阳光,发出五彩,阁楼单檐翘角,似微笑。

经书很老了。有的是竹册,有的是木册,也有微黄的纸,善本。静静诉说一些深奥但又显浅的道理。

出了一身汗。静一把厚衣脱了,搁在莲花池畔。

真是庭园静好,岁月无惊。

一个小沙弥步至。

“静一,方丈着你到大殿去。”

他回过头来。

面目祥和平淡。

豆腐吃多了,如同一方豆腐。时间过去了,忘记了有时间。要知风的动态,看灯火摇闪就感觉出来了。

他连做梦都没有痕迹。不拘束于领悟,于是反而心安理得。

午间一阵风过。

经书被吹得窸窣作响。泼剌泼剌地,发出高低声韵。

看上去,像屋瓦。

书覆盖了什么?真相抑假象?如果把它们一一掀起,底下是另一个世界似的。

静一让几本书翻了身,把掀折的书页扫平。

过小亭,是一条碎石子的路。小小的一只白粉蝶在阳光下活泼地飞舞。翅膀上有黄和黑色的图案。朝生暮死,却是那么有劲。这就是生命。

视线沿小路望向大殿。

幽朴的庭园,矮树影影绰绰,看不清楚。静一一路走来。

是一个女人的背影。

她下跪,垂首,不语。

女人穿宽袖青色斜纹长裙,裙裾迤逦在地。披纱罗画帛,盘绕两臂间。

素服的贵妇,单刀半翻髻,高竖发顶,云朵状,簪了白牡丹——簪白花的女人。

静一走近,只见女人在默默流泪。

十渡老方丈伴她上香。

四个婢女侍候在旁。

当静一步入大雄宝殿时,方丈招呼:

“静一,见过这位施主:青绶夫人。”

女客抬头。

静一一见,身子剧烈地震动。

是她?

是“她”?

他的眼睛如被锥子刺中。

不可能!

青绶夫人起来,她款款而立,雍容冷艳,只向静一颔首为礼。

静一急忙垂下眼。

这分明是红萼!

——但又不是。

她不认识他。

静一耳朵有点热。他心里辗转缠绵,窘得无地自容。像一个小偷,偷了不该偷的东西。他一定是失态了。

马上勉定心神,把脸挂下来,给自己警告。

山外野寺,亦非人迹罕至,香客来往,众生一貌,他又何必诸多联念猜疑呢。静一嘲笑自己一时失措。他又回复淡漠的礼貌了。

延请青绶夫人至茶室。

小沙弥奉上香片,招待施主。

老方丈道:

“请用茶。”

青绶夫人把茶碗端近一嗅,矜持而端庄一笑:

“好香。”

“施主欲为亡夫在此举行‘荼毗’仪式么?”

她呷一口茶汤,徐徐而道:

“是。先夫在泾阳,为皇上大破东突厥而建功,可惜战死沙场。因他奉佛,故希望得到超度——虽然杀人,亦是为了国家。”

说时瞥向静一,不动声色。见他沉默不语,又转向老方丈:

“新帝李世民在东宫显德殿登极,将改元贞观了。师父都晓得吧?”

“唷这个,”方丈答,“皇帝常换,贫僧来不及晓得啰。”

青绶夫人继续把尘世的消息带来,尽皆佳讯:

“天下大赦,田赋和捐税都免掉,幽闭的宫女也释放出去自行婚配了。也打了一连串的胜仗……先夫为好皇帝而阵亡,也是值得的。是吗师父?”

静一合什:

“好皇帝乃千秋以后史册所定,出家人不问尘俗事。”

她浅笑,只管闲聊。

“这位师父健硕,倒不像出家已久。”

“种地的。身手才比较粗壮。”

“贵姓?”

“俗姓张,唤‘九斤’。名儿很俗。”

青绶夫人保持骄矜,漫不经心:

“精壮之年便出家,想是大有刺激了。”

又信手拎起茶碗向方丈一敬,倒像是与他闲话人生似的。

静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