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第2/40页)

“真对不起。我们收工了。”

我冷淡地收拾桌上一切。关灯、赶客。

她不甘心地又站了一会。终于怏怏地,怏怏地走了。退隐于黑夜中。

我无心目送。

小何问:“干什么的?”

“撞鬼!”我没好气地答。

“永定,你真不够浪漫。难怪凌楚娟对你不好。”

“小何,你少嚼舌。”我洋洋自得,“刚才你不是认同我最可靠,最有安全感么?阿楚光看中我这点,一生受用不尽。”

“阿楚像泥鳅,你能捉得住?”

我懒得作答。

——其实,我是无法作答。这是我的心事。不过男人大丈夫,自己的难处自己当。

我,袁永定,就像我的名字一般,够定。但对一切增加情趣的浪漫玩意,并不娴熟。一是一,二是二。这对应付骄傲忙碌的阿楚,并不足够。

我女友,凌楚娟,完全不像她的名字一般,于她身上,找不出半点楚楚可人,娟娟秀气之类的表现。楚,是“横施夏楚”;娟,是“苛捐杂税”。

总之,我捉她不住。今晚,又是她搏扎的良机,她在娱乐版任职记者,最近一个月,为港姐新闻奔走。

我收工后跑上楼上采访部看电视。三十名港姐依次展览。燕瘦环肥。

答问时,其中一个说她最不喜欢别人称她为“马骝干”或“肥猪”。

我交加双臂,百无聊赖,说:“别人只称你作‘相扑手’。”

男同事都笑作一团。一个跑突发的回来,拿菲林去冲,一边瞄瞄电视:“哗,胸部那么小,西煎荷包蛋加红豆!”

有女记者用笔掷他,他夹着尾巴逃掉。选美就是这么一回事,直至选出十五名入围小姐。电话响了,原来是找我:“永定,我今晚不同你宵夜,我们接到线报,落选小姐相约到某酒店咖啡馆爆内幕,我要追。你不用等。自生自灭。”

我落寞地步下斜坡。

有些夜晚,阿楚等我收工,或我等她收工,我俩漫步,到下面的大笪地宵夜去——但更多的夜晚,我自己走。遇上女明星割脉、男明星撬人墙脚、导演遇袭……之类突发新闻,她扔下我,发挥无穷活力去追索。她与她工作恋爱。

影视新闻,层出不穷,怎似广告部,无风无浪。

走着走着,忽觉尾后有人蹑手蹑足相随。我以为是我那顽皮的女友,出其不意转身。

方转身,杳无人迹,只好再回头,谁知突见如花。

在静夜中,如花立在我跟前。

她默默地跟我数条街巷,干什么?我误会自己真有点吸引力。但不,莫非她要打劫?也不,以她纤纤弱质,而且还学人赶时髦,穿一件宽身旗袍。别说跑,连走几步路也要将将就就。

“先生,”她下定了决心,“我一定要找到他,我一定要知道他的下落。”

她见我不回话,又再道:

“我只申请来七天。先生,你就同情我吧。难道你不肯?”

“你要我怎样帮你?”

“我说不上。”她为难,“但你一定会帮到我——或者,麻烦你带一带路。我完全认不得路了。一切都改变了。”

我心里想,寻亲不遇,只因香港近年变迁太大了,翻天覆地,移山填海,五年换一换风景,也难怪认不得路。

且她只申请得七天,找不到那男人,自是万分失望。

好,我便帮这小女子一个忙:

“你要上哪儿去?”

“石塘咀。”

“哦,我也是住在石塘咀哩。”

“吓?”她惊喜,“那么巧?我真找对人了。”

“带你到电车站。”

一路上,她离我三步之遥。间中发觉她向我含蓄地端详,十分安心。

我们报馆在上环,往下走是海边,灯火辉煌的平民夜总会。想起我的宵夜。

“你饿不饿?”

“——不,不很饿。”她含糊地答。

“我很饿。”我说,“你也吃一点吧。”

“我不饿。”

我叫了烧鹅濑粉,一碟猪红萝卜。问她要什么,她坚持不要,宁死不屈。不吃便不吃。何必怕成那样?好像我要毒死她。

她坐在那儿等我吃完,付账。

然后我俩穿过一些小摊子。她好奇地到处浏览,不怕人潮挤拥,不怕人撞到她。蓦地,她停下来。

是一个地摊,张悬些陈旧泛黄布条,写着掌相算命测字等字样。摊档主人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抽着烟斗,抽得久了,连手指都化为烟斗般焦黄黯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