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柏林(三)

从柳摇的房子出来,谢兰生把楼门推开,冷风一下扑到脸上,带着冰碴,仿佛一个辣辣的耳光。

他一抬腿,跨上二八车,向来路骑,每蹬一下都好似要耗尽他的全身力气。身边,一辆一辆公交驶过,宛如庞大的野兽们,可最终却还是一一被吞入了冬夜深处。二月寒风扑在脸上,穿透身体,他只觉得又痛又酸,静静地打冷颤。这寒风还萧萧飒飒,一阵一阵,忽缓忽急,掠过两旁的树枝桠,发出高亢的哨响来,好像一个人,隐忍久了,压抑久了,从胸腔里发出悲鸣,从嗓子里发出尖呼。

城市还是灯光璀璨,还是红尘万丈。车流汹涌,人流也汹涌,可那个人已不在了。

要到家时天飘起雪。在两边的路灯之下那雪粒子如珠帘般,还是金黄色的珠帘,又美丽,又凉薄。

…………

接下来的一整天里谢兰生都浑浑噩噩。

周围一切全都变了,宛如被谁给修改过。它倾斜、扭曲、破碎,有梦一般的荒诞感,又有前所未有的真实感。荒诞、真实如此统一。

他一直睡,一直做梦,梦里视角却是柳摇的。他似一个孤魂野鬼,在别人的梦境闯荡,左冲右突,失去方向,眼见就要困死在其中。他能感到,命运的手把他攥着,抑或是把她攥着,向下拉扯,而当事人懵懵懂懂,在一开始全然不知,到后来又无力抗衡,一点办法都没有。一直坠落、坠落、坠落。

他就抱着他的被子,一会儿如沸水浸身,一会儿如冰水透体,两重天,备受煎熬。

谢兰生也没有吃饭,总在睡,似乎是在逃避什么。

直到莘野打来电话。

彼时他已到了柏林。飞机落时正是晚上,莘野就没立即联系,而是先去做准备了,直到12号的一大早才给兰生打来电话。

莘野声音刚一响起谢兰生就绷不住了,他说:“莘野……”

莘野立即感到不对,问:“怎么了?”

“……”谢兰生想打听打听李贤那边的消息,先努力地装作无事,问,“于千子从电影局那听说李贤阵仗很大,是真的吗?”只是问完这一句话谢兰生都耗尽力气。他一字字用力地说,声音紧张,嗓子发抖。

莘野那边沉默一秒,答:“嗯。中国官方,就电影局,昨晚已经开过party了,邀请到了几乎所有知名记者和影评人,还请到了不少欧美大牌明星助阵吸睛——很多读者关注明星,会连带着看到《酒家女》。”

谢兰生:“……”

莘野又道:“还有,《酒家女》的制作团队一共过来了40个人,与这边的大小媒体都进行了一些接触。导演对接大的媒体,别人对接小的媒体,非常细致,没有遗漏,连地方媒体有限的受众群体都没放过。”

谢兰生又咬了咬唇。《酒家女》有40个人,《圆满》这边才一个人,就只有莘野一个人。

那边,莘野还在火上浇油:“文化部的张副部长这回亲自来督阵了,除了party,还会举办各种活动,确确实实阵仗很大。在官方的运作之下这部电影周六展映,最好的时间。”

谢兰生就小声地问:“他们希望最大是吗?”

莘野回答:“也不一定。”“我刚做了一些了解,《审判》目前呼声最高,《酒家女》则紧随其后。”

“嗯……”《审判》这是德国本土片子。

“谢导,”莘野又问,“发生什么了。”

“……”谢兰生略犹豫了番。他既想让莘野知道,又不想让莘野知道。谢兰生的心里明白,为了自己,为了《圆满》,莘野肯定会尽全力,没必要再施加压力。告诉对方这个变故会让莘野压力过大,对莘野的身体不好,对《圆满》也不好。

谢兰生刚决定瞒着,莘野就又追问了遍:“说。不对劲。肯定有事刚发生了。”

莘大影帝如此敏锐,谢兰生也瞒不过去。靠墙滑坐在了地上,他一瞬间垮了下去,盯着上方白花花的墙,好半天,谢兰生才轻轻地说:“莘野,柳摇……没了。”

“……什么?”莘野一时没反应过来。

“柳摇自杀了。”说完,谢兰生把莘野他们不知道的一一讲了,包括家庭,包括婚姻,包括最后那封遗书。

二月冷风依然在吹,它在玻璃上拍打着,猛烈有力,好似一个狂怒的人乱发张扬地咆哮着。

说出来后感觉好些。

莘野也是被震住了。

与谢兰生一模一样,他也从来没看出过。柳摇这人藏的太深,或者说,躲的太深。

他猜柳摇重度抑郁可谢兰生他们不懂,没多吱声,只用温柔的声音说:“兰生,别自责。你救不了。你拉不回来。”在重逢后,莘野一直叫谢兰生“谢导”,不造次,这是首次叫他“兰生”。

“……我知道。”因为柳摇所痛苦的他们根本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