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论各种感情合宜的程度(第6/9页)

我们刚刚正在探讨的那些情感也是同样的情形。它们的直接后果是这么的令人不愉快,以致即使它们被挑起的程度极其恰当,它们仍然有一些令我们觉得厌恶的氛围。所以,如前所述,在所有情感当中,唯有这些是在我们得知引起它们的原因之前,它们的表达不会使我们想要或预备要附和的那些情感。悲惨呼叫的声音,从远方传来时,不会允许我们对发出这声音的那个人的际遇无动于衷。当它传到我们的耳中时,就会立即使我们关心起他的命运,如果那声音继续传来,就会迫使我们几乎身不由己地跑过去协助他。同样的,即使是正在沉思的人,当他看到微笑的脸庞时,他的心情也会受到鼓舞而转为轻松愉快,使他倾向附和与分享那张笑脸所表达的那股欢乐;他觉得他那颗原本因为苦思焦虑而收缩郁闷的心马上舒张高兴起来。但是,如果是怨恨与愤怒的表情,情形就大不相同。嘶哑、咆哮与刺耳的怒声,从远方传来时,会使我们兴起恐惧或厌恶的感觉。我们不会像听到某个人痛苦挣扎的喊叫声那样飞快地奔向怒声的来处。女性或神经比较脆弱的男性,甚至会因为恐惧而全身发抖乃至暂时瘫痪,即使她们知道自己不是那股怒气宣泄的对象。然而,他们却因为设想自身处在那股怒气宣泄对象的位置而心生恐惧。甚至心脏比较强壮的那些人,他们的心情也会被搅乱。没错,那声音虽然尚不足以使他们心生畏惧,不过,却足以使他们生气,因为生气正是他们在另一个人的处境中将会感觉到的激情。怨恨的情形也是一样。仅是一味露出怨恨的表情(而不告知怨恨的缘由),不会使人跟着怨恨什么人,除了怨恨那个露出怨恨的人。这两种情感天生就是我们厌恶的对象。它们不讨喜的与狂暴的外表,绝不会引起我们的同情感,绝不会使我们预备要同情,反而往往搅乱我们的同情。悲伤的人有时也会露出愤怒或怨恨的表情,不过,他的悲伤吸引我们去接近他的力量,通常不会比他的怨恨或愤怒使我们厌恶与想避开他的力量更大。自然女神的意图似乎是要那些比较不礼貌与比较不亲切,亦即比较会使人彼此疏远的感情,比较不容易与比较少被传染出去。

当音乐模仿悲伤或喜悦的声调时,它实际上在我们心中引起了那些情感,或者至少使我们的心情倾向于怀抱那些感情。但是,当音乐模仿愤怒的声调时,它会使我们心生恐惧。喜悦、悲伤、慈爱、钦佩、虔敬,全都是自然富于音乐性的感情。它们自然的声调,全都是柔和、清爽、旋律美妙的;而且它们自然的表达声调,被有规则的停顿区分成若干高下缓急的段落,因此很容易对应转化为节奏分明的曲调旋律。相反,愤怒以及所有与愤怒类似的感情,它们的声音则是粗暴刺耳与荒腔走板的。它们的声调段落全都不规则,时长时短,段落之间的停顿也没有规则可循。所以,音乐很难模仿这些感情;即使真有模仿它们的音乐,那也绝不会是最悦耳的音乐。整个音乐余兴节目,若是全由模仿那些和乐与愉快的情感曲调组成,或许不至于有什么不合宜之处。但是,若是完全由模仿怨恨与愤怒的情感曲调组成,那将是一场很奇怪的余兴表演。

如果说那些情感令旁观者不愉快,那它们对心怀它们的那个人来说,也不见得就比较好受。对一颗善良心灵的幸福来说,怨恨与愤怒是最有害的毒药。在那些激情的感觉当中,有某种粗糙、倾轧、痉挛的东西,有某种扯裂胸怀、使人心神涣散的东西,它会彻底摧毁心灵的沉着与宁静,而这沉着与宁静正是幸福的必要条件;相反,心怀感激与慈爱,则是最有益于增进心灵的沉着与宁静。往往使慷慨仁慈的人悲叹不已的,不是他们因为周遭某些人的背信与忘恩负义而失去的那些东西的价值。无论他们曾经失去了什么东西,即使没有那些东西,他们通常也能够过得很愉快。让他们内心最难平复的,是有人对他们背信与忘恩负义的那个念头;这念头所引起的种种不调和与不愉快的情感,在他们看来,才是他们受到的主要伤害。

要使愤怒的宣泄变得完全合宜,亦即,要使旁观者完全附和或同情我们的报复,究竟有多少必要的条件须先满足呢?首先,我们遭到的挑衅必须是那一种,如果我们没有多少表示一点愤怒,我们就会被人瞧不起,甚至会没完没了地继续招来侮辱。小于这种程度的侮辱挑衅,我们最好予以忽视;再也没有什么比在每一件小事情上只因一言不合就发火的那种刚愎乖僻与吹毛求疵的脾气更为可鄙的了。我们应该在感觉到发怒合宜时才发怒,亦即,应该在感觉到人们期待并且要求我们发怒时才发怒,而不应该在我们感觉到自身上一有那种不愉快的激情勃然跃动时就立即发怒。在人类心灵能够产生的各种情感当中,对于它们的正当性,我们最应该怀疑的,以及对于是否放纵它们,我们最应该仔细请教我们自然的合宜感的,或者说,最应该用心考虑冷静公正的旁观者将会有什么样感觉的,莫过于愤怒的激情了。豪迈恢宏的肚量,或者说,那种想要维持我们自己的社会地位与尊严的顾虑,是唯一能使这种不愉快的情感表达显得尊贵的动机。我们全部的举止态度与应对风格必须以此动机为其特征。这些态度与风格必须是坦率、公开与直接的;坚决而不执拗,昂扬而不傲慢;不仅完全不温不火、不刻薄下流,而且慷慨豁达、坦白正直、心中充满适当的善意,即使对触怒我们的人也是这样。总而言之,我们整体的风格态度,必须毫不矫揉造作地呈现出,愤怒的激情并未泯灭我们的人性;呈现出,即使我们屈服于报复的心理指令,那也不是因为我们心甘情愿,而是迫于必要,是一再受到严重的挑衅后无可奈何的结果。当愤怒受到这样的约束与克制时,它或许可以算是慷慨与高贵的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