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断片(1865—1868) 第三章(第4/13页)

……我在咖啡馆里看晚报,据说米赖斯的律师拒绝透露利用的资金数目,因为这牵涉到一些“地位显赫的人物”。于是我对一个熟人说道:

“但是为什么检察官不责令他讲,为什么报纸不坚持这一点?”

熟人拉了拉我的大衣,向周围瞧瞧,又用眼睛、胳臂和手杖向我示意。我没有在彼得堡白住,马上领会了他的意思,便开始跟他讨论用塞尔查矿泉水冲苦艾酒的问题了。

走出咖啡馆,我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的人伸出小小的双手迎面跑来。走近以后,我发现这是达里蒙19。

“您回到了巴黎,一定觉得很高兴吧。”这位左派议员说道。“啊,我想一定是这样!”

“不见得太高兴!”

达里蒙一下子愣住了。

“哦,达里蒙太太和您的孩子好吗?要是他的身材没按照父亲的规格生长,他现在想必很高了吧?”

“一切照旧,哈哈,很好。”于是我们分手了。

在巴黎我感到窒息,直到一个月以后,当我透过雨和雾,重又望见英国那泥泞的白垩质海岸时,我的呼吸才觉得自由。在路易-菲力普时代,一切都像太小的靴子,使你感到夹脚,现在,这双靴子却变成了脚镣。我没有经历过在建立和巩固新秩序的过程中出现的各种变化,我是在相隔十年之后来到这里,我面对的一切都已定型和完成了……何况巴黎已面目全非,它那些改建过的街道20,尚未完工的宫殿,尤其是我所遇见的人,都使我有陌生的感觉。这不是我爱过和恨过的那个巴黎,不是我从童年起向往过的、后来又带着诅咒离开的那个城市。这是已失去了个性的巴黎,冷静的、不再沸腾的巴黎。一只强有力的手压在它的身上,随时随地准备收紧缰绳——但目前还没有必要。巴黎全心全意地接受了第二帝国,以前那个时代所表现的一切习惯几乎已荡然无存。“不满者”丧失了严肃和坚强的一切,不再足以与帝国相抗衡。塔西佗式共和主义者的回忆和社会主义者的模糊理想,并不能动摇皇上的宝座。对付“幻想”,警察的监督是不必郑重其事的,在它看来,它们并无危险,只是有些妨碍治安和秩序。“回顾”比“希望”更麻烦,对奥尔良派更需要严加防范。有时专横的警察会突然伸出拳头,显得不可理喻和粗暴,但这能够引起对它的畏惧感;它故意在两个街区制造了两个月的恐怖气氛,然后又缩回了警察局的后院和政府机关的走廊。

实际上一切都平静无事。两次最激烈的抗议并非来自法国人。皮亚诺利和奥尔西尼的行刺是为意大利复仇,为罗马复仇。奥尔西尼的行动使拿破仑吓破了胆,这成了给予最后一击(慈悲的一击21)的充足借口。他成功了。国家颁布了法律22,为埃斯皮纳斯23制订黑名单提供了根据。它需要恐吓,让大家明白,警察不会在任何行动面前退缩,它需要摧毁一切关于权利,关于人的尊严的概念,需要用强权来战胜公理,让大家学会尊重暴力,承认暴力的权威。在肃清巴黎的嫌疑分子以后,埃斯皮纳斯命令各省警察局:每省必须发现一件阴谋,查获的参与阴谋的帝国敌人不得少于十人,并把他们逮捕后押送内政部听候处理。内政部有权不经法院审问,将罪犯送往卡宴或朗贝萨,也不必提出报告,承担任何责任。任何人一经流放便完了,既不能申诉,也无权提出抗议,他们未经法律审问,唯一获救的希望只是皇帝的大赦。

“我收到了这命令,”H警察局长对我们的诗人费·丘24说道,“怎么办?我左思右想……非常为难,无计可施,但最后想出了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我派人把警官找来,对他说,您能在最短时间内给我弄到十个亡命之徒,或者还没被法院判刑的盗贼之类的人吗?警官说,这再也容易不过。好,那就把名单开给我,我们今夜就行动,逮捕他们,然后作为骚乱者解送内政部。”

“以后怎么样?”丘问。

“我们把他们送往内政部,内政部便把他们送往卡宴;全省都很满意,向我表示感谢,说我轻而易举解决了治安问题。”善良的警察局长笑着补充道。

政府在恐怖和暴力的道路上走累以前,民意和舆论已俯伏在它的脚下。于是无声的、安静的太平盛世到来了。警察额上的皱纹逐渐平伏,暗探眼中嚣张、挑衅的目光,巡官脸上凶恶的表情也变得和缓了;皇帝开始设想各种聪明仁慈的自由和人民的权利。忠心耿耿、坚定不移的大臣对他的自由主义热情纷纷提出了规劝。

……1861年起,巴黎的门向我打开了,我路过了巴黎几次。起先我总是匆匆离开,后来情况改变了,我习惯了新的巴黎,不再对它生气。这是另一个大都市,一个陌生的城市。智力活动和科学都已退到塞纳河对岸,看不到了;政治生活也无声无息。拿破仑给予了“广泛的自由权”;掉了牙齿的反对派抬起秃顶的脑瓜,重又唱起了40年代的老调;工人不信任他们,没有作出反应,只是为自己的联合和协作进行微弱的努力。巴黎日益成为欧洲的共同市场,一切从世界各地涌入和汇集在那里:各国的商人、歌星、银行家、外交家、贵族、艺人都来到这里,德国人也变得空前之多。口味、情趣、语言——全都变了。富丽堂皇,庸俗奢靡,以及珠宝钻石、黄金白银的价值,代替了从前的审美观念;服装和首饰不是表现爱好和趣味,而是显示它们的价格和拥有者的支付能力。人们不断谈论的是利润、赌博、地位和资金。妓女取得了夫人的风度。女子教育落到了意大利从前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