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自由俄罗斯印刷所和《警钟》 第六章(第2/6页)

“您是想会见佩切林的?”

我回答是的。

“非常欢迎您的来访,”他说,一边伸出了手,“别客气,请坐。”

“对不起,”我说,由于没认出他,有些不好意思;我从未想到,我见到的人会是这么一身打扮,“您的衣服……”

他露出微笑,立即继续道:

“我已经很久没听到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朋友和大学的任何消息了。您大概认识列德金和克留科夫吧。”

我端详着他。他的脸显得苍老,比他的年纪更老,看来这些皱纹包含着不少沧桑,那一切严峻的日子,尽管事情都过去了,仍在他的面貌上留下了阴森的痕迹。教士的平静生活是不自然的,尤其是修士们,他们仿佛在自己的心灵和理性周围涂了一层升汞,要把它们埋葬在里面,以致言语和行动都显得死水一般沉寂。天主教神父往往像寡妇,总是穿着丧服,总是孤单单的,也总是相信根本没有的东西,用脱离现实的幻想来扼杀现实的情欲。

我给他谈了我们共同认识的人,谈了我目睹的克留科夫的死,他的葬仪,他的学生们怎样抬着他的棺材走过全城,送往墓地,然后又谈了格拉诺夫斯基的成功,他的公开讲学;我们两人不禁都沉浸在思索中。在四角帽下的脑袋中会出现什么,我不知道,但佩切林这时仿佛觉得这顶帽子太重了,把它从头顶摘下,放到了桌上。谈话难以继续了。

让我们到花园走走吧,”佩切林说,“天气这么好,这在伦敦是少有的。

好极了6。但是请您说说,我们为什么要讲法语?”

“那倒是的!我们还是讲俄语吧;我想,我几乎已不习惯讲它了。”

我们走进了花园。谈话又回到了大学时代和莫斯科。

“啊,”佩切林说,“我离开俄国那会儿,那是怎么一个时代啊,想起来简直不能不叫人发抖!”

“请您想想,现在它变得怎样了;1848年以后,我们的扫罗7完全发疯了。”我给他讲了几件最骇人听闻的事实。

“灾难深重的国家,尤其是获得了教育的不幸果实的少数人太可怜了。然而人民却多么善良;在爱尔兰的时候,我常常想起我们的农民,他们非常相像,凯尔特族的庄稼汉也与我们的人民一样像是孩子。您不妨到爱尔兰看看,便会相信这一点。”

这样的谈话继续了半个小时,最后我打算走了,对他说道:

“我对您有个请求。”

“什么事?请讲吧。”

“在彼得堡的时候,我保存着您的一些诗,其中有三部曲《波利克拉特·萨莫斯基》8《死之胜利》等等,您现在有没有这些诗,或者能不能把它们给我?”

“您怎么会想起这些无聊的东西?这是不成熟的幼稚的作品,属于另一个时代和另一种心情。”

“也许正因为这样,我才喜欢它们,”我笑道,“您手头有没有这些作品?”

“没有,怎么会有!……”

“您不能背诵它们吗?”

“不能,完全忘了。”

“那么要是我在俄国什么地方找到了它们,您允许付印吗?”

“说实话,在我看来这些毫无价值的东西好像是另一个人写的,我与它们毫无关系,仿佛一个人病愈以后想起病中的呓语一样。”

“既然它们与您无关,那么应该说,我可以印行它们,只要不署姓名?”

“难道您现在还喜欢这些诗不成?”

“这是我的事,请您告诉我,您允许我发表还是不允许?”

即使这时他也没有给我直截了当的答复,我不再追问。

我告别时,佩切林问我:“您怎么不把您出版的东西带一些给我?我记得,三年前报纸上谈到过您发表的一本书,好像是用德文写的9。”

“您的服装可以向您证明,”我答道,“出于什么原因,我不应把它带来,您不妨把这看作我尊重和体谅您的表示。”

“您还不太了解我们的忍耐和我们的爱,我们可以为过去的迷误哀痛,为它的改正祈祷,希望做到这一点,但不论怎样,我们对人还是有所爱的。”

我们分手了。

他没有忘记我的书和我的回答,过了三天他用法文写了下面这封信给我:

“我不能向您隐瞒自由这个词在我心头激起的共鸣——我不幸的祖国的自由!一分钟也不要怀疑我希望俄国复兴,我的愿望是真诚的。尽管这样,我绝对不能完全同意您的纲领。但是这并不重要。天主教神父的爱对一切政见和一切党派是一视同仁的。当您最宝贵的憧憬欺骗了您,当整个尘世的力量起来反对您的时候,天主教神父的心中依然为您保留着可以信赖的庇护所:您可以在那里找到真诚的友谊,同情的眼泪,以及世界所不能给予您的和平。我随时欢迎您的光临,最亲爱的同胞。在我前往格恩济岛以前,我非常希望再见到您一次。请不要忘记把您的小册子带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