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第三十八章(第6/10页)

法国人的毛病;对于他们,法律诉讼无异是一场残忍的游戏,正如斗牛之于西班牙人一样。检察官有些像矫捷的斗牛士,如果被追逐的野兽幸而脱险,他们便觉得受了委屈,闷闷不乐。在英国却没有这类事,法官对被告非常冷静,不是非把他们判罪不可,如果陪审团不能作出有罪的裁决,他们也心安理得。

另一方面,流亡者也确实在跟法齐捣乱,把他弄得不能安生。这都是可以理解的,对此不宜过分苛求。在革命运动中,大家热情洋溢,这样的热情不可能由于失败便归于平静,在找不到其他出路时,会表现为一种乖张任性的作风。他们正是在应该沉默的时候拼命想大声讲话,在应该退入幕后销声匿迹、进行反省的时候,却恰恰相反,竭力赖在舞台上,用尽一切办法表明自己的存在。他们编写小册子,在杂志上发表文章,在集会上演讲,在咖啡馆里高谈阔论,传播谣言,宣称即将发生叛乱,吓唬愚蠢的政府。他们大多只是毫无危险的革命合唱队员,可是那些胆怯的政府却以无知对待无知,相信他们的力量,由于听不惯自由勇敢的言论,便大叫危险已不可避免,宗教、王位和家庭已千钧一发,要求联邦当局驱逐这些可怕的叛乱者和破坏者。

联邦政府最早采取的措施之一,便是把拿破仑特别讨厌的那些流亡者转移到离法国边境较远的地方。实行这个措施,法齐觉得十分棘手;他几乎认识所有的人。向他们宣布离开日内瓦的命令以后,他便装聋作哑,不想知道谁走谁没有走。不走的人还必须不再踏进主要的咖啡馆,不经过贝尔格桥——可是连这些他们也不愿做到。这就发生了一些公寓中常常见到的场面:从前的人民代表,头发花白的老人,四十多岁的知名作家等等,与瑞士自由州的州长和不自由的邻国警察局的代表,出现在同一地点,却彼此视而不见,装不知道。

有一次我亲眼见到,热克斯的警官用嘲笑的口气问法齐:

“州长先生,某某人还在日内瓦吗?”

“早已走了。”法齐吞吞吐吐地回答。

“那太好了。”警官说,然后继续走路。法齐紧张地拉住我的手,指指旁边一个安详地抽雪茄的人,用哆嗦的声音向我说道:

“瞧,这就是他!我们到另一边去,免得跟这个强盗碰面。这真叫人受不了,受不了!”

我忍不住笑了。不言而喻,这就是那个被限令出境的流亡者,可他就在贝尔格桥旁边转悠,而这地点在日内瓦便是我们莫斯科的特维尔林荫大道。

我在日内瓦逗留到12月中旬。俄国政府策划的对我的迫害,使我不得不离开那儿,前往苏黎世抢救我母亲的财产,因为那位“永远难忘”的皇帝25正把御爪伸向那里。

这是我一生中可怕的时期,是两次惊雷中的暂时平静状态,灾难随时可以降临,尽管表面上平安无事……咄咄逼人的预兆已经出现,只是我尽量不理会它们。生活很不稳定,很不平静,但也有一些愉快的日子,这主要得感谢瑞士伟大庄严的大自然。

远离闹市的地方和优美的大自然,可以发生惊人的医疗作用。我的体验使我在《被损害的》26中写道:“当心灵承担着巨大的忧伤,当人不能克制自己,以致对过去耿耿于怀、无法心平气和地理解一切时,他需要空旷和高山,海洋和温暖清新的空气。有了这一切,忧郁才不致变成痛苦,变成绝望,他也不致变得麻木冷酷……”

早在那时我已对许多事感到厌倦,我想休息。在政治骚乱和纷争的中心,在接连不断的烦恼中间,在一幕幕流血惨剧,一场场骇人的堕落和卑鄙的背叛中,我度过了一年半,它们在我的心底留下了许多痛苦、忧郁和困乏的记忆。讽刺带上了另一种色彩。格拉诺夫斯基读了我那时写的《来自彼岸》,写信给我道:“你的书我们看到了,我读了它真是悲喜交集……但是不可讳言,那里包含着一种厌倦的情绪,你过于孤独了,也许你会成为伟大的作家,但是在俄国大家曾从你的才能中看到的那种生动的、令人神往的东西,似乎在异国的土地上消失了……”萨佐诺夫在1849年我离开巴黎前读了我两年前写的《责任先于一切》27的开头部分以后,对我说道:“这篇小说你写不完,而且不会再写这样的作品了。你已失去了明朗的笑声和善意的戏谑。”

但是经历了1848年和1849年的苦难之后,一个人怎么还能保持原样呢?我自己也感到了这种变化。只有在家中,在没有外人的时候,有时还能出现从前那样的时刻,但这已不是“明朗的笑声”,而是“明朗的忧郁”了;想起过去,想起我们的朋友,想起不久前罗马生活的场景,坐在安睡的孩子们的床边,或者望着他们玩乐,我才能像从前某个时期那样感到心情舒畅,仿佛一股清新的气流,一种洋溢着亲切和谐感觉的青春诗意涌上了心头,我觉得安详,平静,而在这种夜晚的影响下,生活才可以轻松一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