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监狱与流放(1834—1838) 第十六章(第2/7页)

到了文艺复兴时期,建筑学失去了它的神秘性质。基督教信仰与哲学怀疑精神,哥特式箭头形花纹与希腊式三角楣饰,宗教的圣像与世俗的美,展开了斗争。正因为这样,圣彼得大教堂才具有这么重要的意义,它的宏伟规模体现了基督教冲向尘世的要求,教堂带上了异教色彩;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廷礼拜堂4壁上画的耶稣基督是虎背熊腰的大力士,年轻力壮的赫拉克勒斯5。

圣彼得大教堂之后,教堂建筑术完全没落了,最后只是在不同程度上重复古希腊的圆柱式建筑或者圣彼得大教堂。

巴黎也有一座万神殿,它名叫圣马德莱娜教堂6。另一座便是纽约的证券交易所。

没有信仰,没有特殊的客观情势,便很难创造出富有生命力的东西。一切新建的教堂都显得不自然,虚伪,缺乏时代精神。尼古拉和托恩7造的印度拜占庭风格的教堂,像一只五头调料盂,只是用圆球结顶代替了瓶塞;英国人用来装饰自己的城市的那些教堂,那种棱角鲜明的哥特式建筑,只能侮辱艺术家的眼睛。

然而维特贝格设计图样时的客观情势,他的个性,以及亚历山大皇帝的心情,都是异乎寻常的。

1812年的战争猛烈地冲击了俄国人的头脑,直到莫斯科收复以后很久,震动的思想和激怒的情绪还不能平静。俄国境外的变化,攻占巴黎,百日政变8,期待,谣言,滑铁卢,拿破仑的放逐海外,为战死的亲属服丧,为生者担忧,回国的军队,重返家园的士兵——这一切哪怕对最粗鲁的个性也发生了强烈的影响。想象一下吧,这个青年艺术家,神秘主义者,具有天赋创造力、同时又具有狂热的宗教情绪的美术家,在当时形势的影响下,在皇上的号召和自己的天才的激励下,会怎样呢?

莫斯科附近,在莫扎伊斯克大道和卡卢加大道之间,有一块不大的高地,它可以俯瞰全市,这就是麻雀山,我在青年时代初期的回忆中,已提到过这个地方。整个城市铺展在它的山麓下,从山顶眺望,是莫斯科最优美的风景之一。伊凡雷帝曾站在这里啼哭,那时他还是一个年轻的荡子,他望着他的首都怎样在他脚下燃烧;西尔韦斯特尔神父9来到他的面前,用严峻的语言把这位天才的恶魔改造了二十年。

拿破仑带着他的大军在山下迂回时,遭到了惨败,他的溃退便是从麻雀山麓开始的。

这是敌人到达的最远点,要建造纪念1812年的神庙,难道还能找到更合适的地方吗?

但是这还太小,必须把整座山变成神庙的底层,环绕着通向河道的平野修建柱廊,然后在这三面由大自然环抱的地基上,建造第二层和第三层神庙,使三者结合成惊人的统一体。

维特贝格的神庙正如基督教的主要教理,是三位一体、不可分割的。

神庙的底层是从山中凿出的,采取平行四边形,形状像棺材,这是身体;它的前面是雄伟的正门,几乎全由埃及式圆柱支撑;它隐没在山中,隐没在未经人工雕琢的粗野的自然景物中。神殿是用高大的埃特鲁利亚10枝形烛台照明的,日光只能从第二层神庙穿过透明的基督诞生图像,隐隐射进这里。这座地下圣堂将供奉1812年殉难的全体英雄,战死者在这里受到永恒的悼念,周围的墙壁上要刻满从统帅到士兵的所有姓名。

在这棺木和墓园上面,是形状像四臂等长的希腊式十字架的建筑,它构成神庙的第二层,是伸开双臂,迎接生活、苦难和辛劳的象征。通向它的柱廊饰有《旧约》人物的雕像,入口处站着先知们,他们在殿门外向人指点着一条他们未能行走的道路。这一层内部画着全部《福音书》的故事和使徒们的事迹。

它上面是第三层神庙的圆形建筑,这构成整个神庙的顶点和终结。这一层光线充足,是神庙的灵魂,肃穆宁静,它的环形设计表现了永恒的存在。这里没有塑像,没有浮雕,只是外面围绕着一圈由天使长组成的花环,上面是一个庞大的圆顶。

我现在仅凭记忆传达维特贝格的主要构思,他的设计是周密的,连最小的细节也考虑到了,而且处处遵循基督教神正论精神,又不违背建筑学上的优美原则。

这个奇特的人把一生精力都花在这设计上。十年受审期间,他心中仍只有它;在贫困潦倒的流放生活中,他依然每天挤出几个小时献给自己的神庙。这是他的生命,他不相信它不能建造;回忆,安慰,荣誉,一切都包含在艺术家的这些手稿中。

也许在受难者死后,将来会有另一个美术家用手拂去纸上的尘埃,怀着虔诚的心公布这份建筑师的蒙难录——一个强有力的生命曾为它苦闷,为它牺牲,这个生命虽然一度充满光明,后来却在皇帝和司务长、枢密官和奴才、大臣和事务员的摧残压迫下湮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