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桅顶瞭望(第2/3页)

一艘南下的捕鲸船,在长达三四年的航行中,你在桅顶值班的时间,加起来往往会长达整整数月。而且,让人甚为遗憾的是,你贡献了自己可观的一段生命的处所,却如此悲惨地没有任何与家园类似的地方,也不适合培养舒适的归属之感,没有任何诸如床铺、吊铺、灵车、岗亭、讲道坛、马车,或任何其他让人舒适的小发明,可以供人暂时独处。你最平常的栖身处是在上桅顶,你站在叫作桅顶横木的两根平行的细木杆上(几乎是捕鲸船所特有的)。在大海的颠簸下,新手就跟站在公牛角上一样舒服。当然,天气寒冷时,你可以带着你的房子爬到高处,那就是你的值班大衣;不过,确切地说,再厚的值班大衣也起不到房子的作用,依然和赤身裸体一个样;正如灵魂附着在它肉身的临时房屋之内,无法在里边自由行动,如果想要出来,就免不了要遭受毁灭的巨大风险(就像一个无知的朝圣者冬天翻越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一样);所以说,一件值班大衣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个封套,或是包裹你的另一层皮肤。你不能在自己身体里摆上一个架子或柜橱,你也不能把你的值班大衣变成方便的小房子。

就这一切而言,甚为遗憾的是,南方捕鲸船不像格陵兰捕鲸船,桅顶上配备有让人羡慕的叫作乌鸦巢的小帐篷或是小讲坛,瞭望者可以借此抵御严寒海洋上的险恶天气。斯利特船长写了一本火畔故事题为《冰山中间的一次航行,追猎格陵兰鲸,无意间重现发现古格陵兰失踪的冰岛殖民地》,在这本值得赞赏的书中,斯利特船长就他那艘名为“冰川号”的好船,为所有桅顶瞭望者配备了新发明的乌鸦巢,作了一番引人入胜的详尽描述。为了纪念自己的发明,他称之为“斯利特的乌鸦巢”;作为原始发明者和专利权所有人,他摆脱了荒谬虚伪的世故,认为既然我们可以用自己的名字来为我们的孩子命名(我们做父亲的便是自己孩子的原始发明者和专利权所有人),我们就同样可以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任何其他我们创造的东西。在形状上看,斯利特的乌鸦巢就像一个大水桶或是大管子;上面敞开,安了一个活动的侧面挡板,在强风中用来给你的头部遮风。这乌鸦巢固定在桅杆最高处,你能从底部的一道小活门上去。它的后面,也就是靠船尾的那面,有一个舒适的座位,下面是小柜,可以存放雨伞、被子和外套。座位前面是一皮架,可以放喊话用的喇叭、烟斗、望远镜和其他海上用的便利物品。斯利特船长亲自登上桅顶,站在他这个乌鸦巢中的时候,他告诉我们说,他总是随身带着一支来复枪(也固定在皮架子上),还有火药筒和弹丸,用来射杀那片海域中大批出没的迷路的独角鲸,或是到处游荡的海中独角兽;由于水的阻力,你从甲板上很难射中它们,而从上往下射就大为不同了。显然,让斯利特船长详尽介绍一番他那乌鸦巢的细微方便之处,实在是他心甘情愿的事。他把很多地方都说得非常详细,还就他在这个乌鸦巢所做的实验,让我们享受了一次非常科学化的描述。他配备了一个小罗盘,以抵消所谓“局部引力”导致的所有罗盘箱磁铁的误差,这个误差是由于船板上有铁物,与罗盘处于近乎同一水平面,而就“冰川号”的情况而言,也许是因为水手中有太多累坏了的铁匠。但我认为,尽管这位船长此处的陈述非常谨慎,也富有科学性,尽管他对那些“罗盘箱误差”、“罗盘方位角测定”和“近似误差”都很有研究,可其实他自己知道得很清楚,他并没有怎么沉浸在那些深奥的有关磁力的沉思之中,他偶尔会被那灌得满满的小套瓶的吸引,它就仔细藏在乌鸦巢一侧伸手可及的地方。虽然,总体上看,我极其赞赏,甚至爱慕这个勇敢、诚实、知识渊博的船长,但是一想到他戴着露指手套和风帽,在桅顶二十来码的高处研究数学,一想到在这个时候,那小套瓶该是怎样忠诚的朋友和安慰者,而他居然将它完全略而不提,我就对他颇为反感。

不过,即使我们南方捕鲸者无法像斯利特船长和格陵兰捕鲸者那样舒服地栖息在高处,但是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漂浮在魅力十足的海域,其反差极大的宁静晴朗大大抵消了这种劣势。举例来说,我习惯闲逛一般悠闲地攀登索具,在顶上歇一歇,和奎奎格或是随便哪个下班的人聊上一会儿,然后继续上去一点,把一条腿懒洋洋地搭在中桅帆桁上,先观赏一番水上牧场的风景,这才登上我最后的目的地。

在这里让我敞开心胸,坦白地承认,我对自己的守望工作实在有点不满。整个大千世界的问题在我心中翻涌,叫我怎能——孤身独处于一个如此让人思绪联翩的高度——轻松地坚守职责,遵守所有捕鲸船长期不变的命令,“密切注意,随时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