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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很热。瑞宣一天到晚汗流浃背,忙着选稿,编辑、收发稿件。他外表虽然从容,可眼睛放光,心也跳得更快了。他忘了自己身体软弱,只觉得精力无限,一刻也不肯休息。他想纵声歌唱,庆祝人类最大悲剧的结束。

他不但报导胜利的消息,还要撰写对于将来的展望。经过这一番血的教训,但愿谁也别再使用武力。不过他并没有把这意思写出来。地下报刊篇幅太小,写不下这么多东西。

于是他在教室里向学生倾诉自己的希望。人类成了武器的奴隶,没有出息。好在人类也会冷静下来,结束战争,缔结和议。要是大家都裁减军备,不再当武器的奴隶,和平就有指望了。

然而一见妞子,他的心就凉了。妞子不容许他对明天抱有希望。他心里直祷告:“胜利就在眼前,妞子,你可不能死!再坚持半年,一个月,也许只要十天——小妞子呀,你就会看见和平了。”

祈求也是枉然,胜利救不了小妞子。胜利是战争的结束,然而却无法起死回生,也无法使濒于死亡的人不死。当妞子实在没有东西可吃,而只能咽一口共和面的时候,她就拿水或者汤把它冲下肚里去。共和面里的砂子、谷壳卡在阑尾里,引起了急性阑尾炎。

她肚子阵阵绞痛,仿佛八年来漫长的战争痛苦都集中到这一点上了,痛得她蜷缩成一团,浑身冒冷汗,旧裤子、小褂都湿透了。她尖声叫喊,嘴唇发紫,眼珠直往上翻。

全家都围了来,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打仗的年头,谁也想不出好办法。

祁老人一见妞子挺直身子不动了,就大声喊起来:“妞子,乖乖,醒醒,妞子,醒醒呀!”

妞子的两条小瘦腿,细得跟高粱杆似的,直直地伸着。天佑太太和韵梅都冲过去抢她,韵梅让奶奶占了先。天佑太太把孙女抱在怀里不住地叫:“妞子,妞子!”小妞子筋疲力竭,只有喘气的份儿。

“我去请大夫,”瑞宣好象大梦初醒,跳起来就往门外奔。

又是一阵绞痛,小妞子在奶奶怀里抽搐,用完了她最后一点力气。天佑太太抱不动她,把她放回到床上。

妞子那衰弱的小身体抗不住疾病的折磨,几度抽搐,她就两眼往上一翻,不再动了。

天佑太太把手放在妞子唇边试了试,没气儿了。妞子不再睁开眼睛瞧奶奶,也不再用她那小甜嗓儿叫“妈”了。

天佑太太出了一身冷汗,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她动不了,也哭不出。她迷迷忽忽站在小床前,脑子发木,心似刀绞,连哭都不知道哭了。

一见妞子不动了,韵梅扑在小女儿身上,把那木然不动,被汗水和泪水浸湿了的小身子紧紧抱住。她哭不出来,只用腮帮子挨着小妞子的胸脯,发狂地喊:“妞子,我的肉呀,我的妞子呀,”小顺儿大声哭了起来。

祁老人浑身颤抖,摸摸索索坐到在一把椅子里,低下了头。屋子里只有韵梅的喊声和小顺儿的哭声。

老人低头坐了许久,许久,而后突然站了起来,他慢慢地,可是坚决地走向小床,搬着韵梅的肩头,想把她拉开。

韵梅把妞子抢得更紧了。妞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恨不得再和小女儿合为一体。

祁老人有点发急,带着恳求的口吻说:“一边去,一边去。”韵梅听了爷爷的话,发狂地叫起来:“您要干什么呀?”老人又伸手去拽她,韵梅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老人抱起小妞子,一面叫:“妞子,”一面慢慢往门外走。“妞子,跟你太爷爷来。”妞子不答应,她的小腿随着老人的步子微微地摇晃。

老人踉踉跄跄地抱着妞子走到院里,一脑门都是汗。他的小褂只扣上了俩个扣,露出了硬绷绷干瘪瘪的胸膛。他在台阶下站定,大口喘着气,好象害怕自己会忘了要干什么。他把妞子抱得更紧了,不住的低声呼唤:“妞子,妞子,跟我来呀,跟我来!”

老人一声声低唤,叫得天佑太太也跟着走了出来。直楞楞的,她朝前瞅着,僵尸一样痴痴地走在老人后面,仿佛老人叫的不是妞子,而是她。

韵梅的呼号和小顺儿的哭声惊动来了不少街坊。

丁约翰是里长,站在头里。从他那神气看来,到了该说话的时候,他当然是头一个张嘴。

四大妈的眼睛快瞎了,可她那乐于助人的热心肠,诚恳待人的亲切态度,还和往日一样。她拄着一根拐棍儿,忙着想帮一把手,好象自从“老东西”死了以后,她就得独自个承担起帮助四邻的责任来了。

程长顺抱着小凯,站在四大妈背后。他如今看着象个中年人了。小凯子虽说不很胖,可模样挺周正。

马老寡妇没走进门来。祁家的人为什么忽而一齐放声大哭起来,她放心不下。然而她还是站在大门外头,耐心等着长顺出来,把一切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