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第2/3页)

瘦鬼舐了舐嘴唇,看了瑞全一眼。“好,我实话实说!有那末一笔钱,我接到了。可是,可是,教我给用了!我没生意,我得吸烟,没钱!我知道,你跟我的弟弟都是了不起的人。我,我可是没有别的办法!我并不是坏人,可是,哼,四年了,四年在日本人脚下活着,连神仙也得变成坏蛋!”

瑞全一挺脖子走了出去。他不愿再听瘦鬼的话。怒气要炸破他的肺,他不能再立在这又臭又暗的屋子里。

可是,刚出门,他又转身走回来。不,他不能轻易这么放了瘦鬼。他的手,现在,是为战斗用的。他不能这么随便的丢了钱,耽误了自己的工作。他想再用肉体的痛苦惩治瘦鬼,万一能挤出一点钱来,岂不比全数都丢了好?他不必心疼那个瘦鬼,瘦鬼早晚是会死去的。

可是,瘦鬼趴在柜台上哭呢!

瑞全迟疑了一下。瘦鬼,既是在哭,一定不是全无心肝的人。不,不,不能太心软!他走过去,把趴在柜台上的头扯了起来。

瘦鬼含着泪呆呆的看着瑞全。

瑞全把想起来的话都忘了。他松了手。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个瘦鬼没有生命,却还活着;没出息,却还有点天良。没法办!

“对不起!”瘦鬼声音极低的说:“对不起,我知道你着急,可是钱已教我花光,花光!”

瑞全忽然想起话来,“你是不是想出卖我呢?你知道我的号数,相貌,你……”

“我不会!不会!我的弟弟跟你一样!我不会出卖你,我的心里已经够难过的了!我也是中国人!”

瑞全又走出去。他怒,他憋闷,他毫无办法。飞快的,他走了一大段路,心中稍微舒服了一点。他想起钱伯伯来。呕,钱伯伯受过多少打击?哼,也许比他自己所受的多着十倍百倍!可是,钱伯伯并不灰心,并不抱怨谁,还是那么稳稳当当的工作。哈,这点挫折算什么呢?他的眼亮起来,难道没有那点钱,就不继续工作了吗?笑话!

可是,万一那个瘦鬼出卖他呢?是的,瘦鬼答应了他,决不会出卖他;不过,一个大烟鬼的话靠得住吗?为吸烟,一个人是可以出卖自己的灵魂的!

他是不是应当马上回到鞋铺,结束了瘦鬼呢?那并不难,只需把手掐紧瘦鬼的……。

不!那双手须放在比瘦鬼的更有点价值的脖子上。毒手是必须下的,可要看放在哪里。他不能学日本人,把毒手甚至于加到一个婴儿身上。

他去找地下工作者的机关,一来是为报到,二来是看看能否借到一辆自行车。

走着,走着,他看见一辆自行车,斜倚着一株柳树。他愿去偷过它来,真的。有一辆车,他就长了翅膀,可以城里城外到处去奔走。那么,他的工作似乎应当抵消了他的偷窃的罪过!他笑了。

可是,他并没去偷车。好吧,日本人可以偷去整个北平,而他不屑于偷一辆车。这是不是一个道德的优越呢?他又笑了笑。

快走到目的地,他放慢了脚步,把一切思索都赶出心外。他必小心,象鼠儿在白天出来那么小心。他忘去了一切,好使他的每一根汗毛都警觉,留神。

街门开着呢。他不便敲门,而大模大样的闯进去。一个小院,四四方方的包着一块儿阳光,使他感到温暖。他不由的说出来:“小院子怪可爱!”

南墙上放着一个木梯。他向梯子走去。他不敢马上进屋子,而必须在院中磨蹭一会儿,用耳目探听屋中的动静。

北屋的门轻轻的开了。瑞全用眼角撩了一下,门口立着个完全象日本人的中国人。

瑞全心中说:“糟了!”可是,他反倒有点高兴。这是战斗,不象刚才鞋铺中的那一幕那么闷气与无聊。

他转过身来,和那个中日合璧的,在战争的窑里烧出的假东洋料,打了对脸。

“干什么的?”假东洋料板着脸问。

“贵姓呀?你老!”瑞全慢慢的凑过来,满脸陪笑的说:“你是管房子的?我,三顺木厂的,来看看房。”那个假东洋货的眼盯住瑞全的脸,一声没出。

瑞全更凑近一些,把声音放低:“房东要三万!三万!”他吐了吐舌头。“好家伙,三万!才有几间小房啊!小院倒怪可爱,可是,怎么也不值三万哪!”说完,他搭讪着躲开。“我得上去看看,三万!非仔细看看不可!”他又走到南墙根;把梯子搬起来。这时候,他看清小东屋的玻璃窗子上还有个人脸呢。

他上了房,细细的敲验砖瓦,检看房椽。把上面看够,他由梯子上爬下来,再细心的看墙壁,阶石,与柱子。一边看,一边嘟囔着:“木料还好,墙里可有碎砖!不值三万!”把外面都看完,他把梯子放回原处,而后到屋中去看。假东洋货的眼始终不错眼珠的跟着瑞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