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第3/3页)

“不过,虽然我不接受他的信仰,可是我多少受了他的影响。他教我更看远了一步——由复国报仇看到整个的消灭战争。这就是说,我们的抗战不仅是报仇,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而是打击穷兵黩武,好建设将来的和平。

“这样,我又找到了我自己,我又跟战前的我一致了。这就是说,在战争一开始,我忽然受了毒刑,忽然的家破人亡,我变成疯狂。只有杀害破坏,足以使我泄恨。我忘记了我平日的理想与诗歌,而去和野兽们拚命。那时候,我是视死如归,只求快快的与敌人同归于尽。现在,说句也许教你笑我的话,我似乎长成熟了。我一边工作,一边也又有了理想。我不只胡里胡涂的去扔掉我的脑袋,而是要稳稳当当的,从容不迫的,心平气和的,去作事,以便达到我的理想。所以,我说,我又找到了自己。以前,我是爱和平的人;现在,还是那样。假若这里有点不同的地方,就是在战前,我往往以苟安懒散为和平;现在呢,我是用沉毅坚决勇敢去获得和平。“我不必告诉你,一件一件的,我都作过什么。我倒真高兴能告诉你,我的这点小小的变化。变化是生长的阶段。我并没死,也并不专凭一口怒气去找死,我是象个小孩,或小树,天天在生长。这样,危险困苦也就都不可怕了,因为我的眼是看着远处,正象明月和尚老看着西天那样。我不必再老咬着牙,拧着眉了,而可以既不着急,又不妥协的往前干去;我知道我所干的是任何一个有心思,有理想的人,所应当干的;我能自信了。是的,今天我没有,将来也不会,皈依佛法;不过,明月和尚的确给了我好的影响。我很感激他!他是从佛说佛法要取得永生;我呢是从抗敌报仇走到建立和平——假若人类的最终的目的是相安无事的,快快活活的活着,我想,我也会得到永生!”

用心的,瑞全一字不落的,把钱伯伯的话都听进去。

他没想到钱伯伯会这样概括的述说。他原来以为老人必定婆婆妈妈的告诉他一些有年月,有地点的事实。听完这一大段话,他呆呆的看着钱伯伯。是的,钱伯伯的身上,正象他的思想,全变了。他好象不认识了,又好象更多认识了一点,钱老人。钱老人没有陈说事实,可是那一大段话,尽管缺乏具体的事情,教瑞全不单感动,而且也看见了他自己;象他自己,在这三四年中,不也变了吗?不也是由一股热气,变为会沉静的思索吗?他马上觉得他的心靠近了老人的心。老人的经验与变化正差不多是瑞全自己的。

他很想把自己的经验都告诉给老人,可是,他鼓不起勇气来说了。事实,假若没有一个以思想作线索的纲领,不过是一些零散的砖头瓦块,说不说都没有关系。

“老三,说说你的事呀!”老人微笑着说。

老三伸了伸腿。“钱伯伯,用不着说了吧?我也正在变!”“那可好,好!”老人的眼对准了瑞全的。“你看,要是对别人,我决不会说刚才那一套话,怕人家说我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对你,我不能不那么说,因为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只有那么对你说,你才真能看见我的心。假如我只说些陈谷子烂芝麻,你也许早发了困!呕,老三,你不以为我是瞎吹,铺张?”

“我怎能呢?钱伯伯!”

“好!好!还是说说吧,说说你的事!我愿意多知道事情,只有多知道事情,心里才能宽绰!”

瑞全没法不开口了。他源源本本的把逃出北平后的所见所闻,都说出来。说着说着,瑞全感到空前未有的痛快,与兴奋。这是和钱伯伯谈心,他无须顾忌什么;在事实之外,他也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与批评。

一直等老三说完,钱诗人才出了声:“好!你看见了中国!中国正跟你、我一样,有多少多少矛盾!我希望我们用不灰心与高尚的理想去解决那些困难与矛盾!”

“我们合作?”

“当然!”

老少的两颗心碰到了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