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第3/5页)

她切盼能见到妈妈。她以为自己既作了日本人的特务,就一定有会到妈妈的机会与权益。可是,她依旧打听不到妈妈在何处。

头一天到前门车站去值班,她感到高兴。她又有了自由,又看见春暖花开的北平。及至走到了车站,她又有些害怕。不错,她是特务,有捉拿人的权柄。可是,捉拿人是不是也有危险呢?是的,她的身上有个证章;可是,它并没显露在外面,而是藏在衣裳里边;她露不出自己的威风,而只缩头缩脑的站在那里,象个乡下来的傻丫头。她感到寂寞,无聊,与寒伧。

过了一会儿,她拾起一张报纸。头一眼,她看见了妈妈的像片!大赤包已死在狱中!像片的上下左右都说明着她的贪污,罪状,与如何在狱里发狂!

看完,她的泪整串的落下来。她白受了苦。白当了特务,永远不能再看见妈妈!隔着泪,她看见车站上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人,可是她只剩了自己。她已没有了那爱她的,供给她一切的,妈妈!

楞了半天之后,第一个来到她心中的念头是——逃走!作了特务既没能救出妈妈来,还有什么意义呢?日本人是骗了她的妈妈,骗了她自己;她应当逃走,不再给骗她的人作爪牙!

可是,她知道自己逃不了。看着车站上来往的人,以及脚行,巡警,车站上的职员,她不知道他们之中有多少是特务,哪几个是特务。她可是准知道其中必有特务,而且不止一个。他们之中,也许有专负责监视着她的。她又看见了那个扁脸的女郎,在方洞儿前面一声没出的就栽倒在地,流尽了鲜血!

她抬头看见了城墙的垛口,觉得那些豁口儿正象些巨大的眼睛,只要她一动,就会有一粒枪弹穿入她的胸口!她颤抖了一下。她忘了作特务的兴奋与威风,而只感到多少只枪在她背后!

“好吧,”过了好大半天,她告诉自己:“混下去吧!顶毒辣的混下去吧!能杀谁就杀谁,能陷害谁就陷害谁!杀害谁也是解恨的事!”

她丢失了家,丢失了妈妈,丢失了自由,只剩下了杀,害,恨!她并不想去杀害日本人,因为日本人的枪多,眼目多,手快!

同时,高第天天出去找事,但是找不到。北平已经半死,凡是中国人的生意,都和祁天佑的布铺差不多,开着门而没有买卖;因此,到处裁人,哪儿也不肯多添吃饭的。大一点的生意,即使是饭馆子,已都不能不接受日本人的“股子”,和日本人合作。高第不高兴到这种“合作”的地方去作事,即使她能得到机会。至于官方的机关,那就更不用说,通通被日本人一手拿住,不走日本人的或汉奸的门路,不用打算得到个地位。这样,北平的躯壳虽然仍是高大宽厚的城墙,与那曾经住过多少位皇帝的亭园殿宇,可是它的心肺已完全是日本人;凡想呼吸一点空气的,得到一点血液的,都必须到日本人那里摇尾乞怜。高第不肯这么作。她亲眼看见她的母亲作了些什么,和怎样被抄家。

即使她肯去卖苦力挣饭吃,她的机会也还是不多。在太平年月,一个女人给铺户里的人们洗洗缝缝的,也能吃上三顿饭。现在铺户的人已裁减去一大半,她抢不到活计。在人家里,只有“红”汉奸才用得起仆人,高第既不愿作女仆,更不高兴作奴隶的奴隶。

她后悔以前没能够学得挣饭吃的本事,可是后悔已迟。她的确有些勇气,可是没有任何资格与资本。假若她能逃出北平,她必能找到作事的机会,一边作事,一边学习,慢慢的她必能得到点知识与技巧。可是,她要清白的在北平挣饭吃,她是走入了一条死巷子!

她忙:她须作饭,洗衣服,买东西,和到处去找事。她急:她憋着一口气,非要教爸爸看看不可,不作汉奸也还能活动。但是,她找不到事,而且手中眼看着就没了钱。她慌:她本不会作饭,洗衣服;现在,初学乍练,越要讨好,越容易把饭煮糊,把衣服洗得象狗舐的。她气:晓荷不帮忙,也不给她一点鼓励。他认为高第是没认清大势所趋,而只从枝节问题下手,显然是自讨无趣。虽然没有明说,他的神气却表示出来:“在东洋人脚下,可想不吃日本饭,道地的糊涂蛋!”因此,他想看高第的笑话。无论她怎忙,他依然横草不动,竖草不拿。到了高第发脾气的时候,他会冷隽的说:“要我调动十桌八桌酒席吗,嗯,我含糊不了!教我刷家伙洗碗哪,对不起,自幼儿没学过!”

许多天,他还没打听到大赤包与招弟的下落,他爽性不再去白跑腿。遇到丁约翰回来,他能跟他穷嚼几个钟头。他详细的问英国府的一切,而后表示出惊异与羡慕。“嗯!嗯!”他眯着眼有滋有味的赞叹:“这玩艺儿,是得托生个外国人!这个天下是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