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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一口把水喝净,叫茶房给他再倒满了杯。“我还不只劝人们逃走,也劝大家去杀敌。见着拉车的,我会说:把车一歪,就摔他个半死;遇上喝醉了的日本人,把他摔下来,掐死他!遇见学生,我,我也狠心的教导:作手工的刀子照准了咽喉刺去,也能把日本教员弄死。你知道,以前我是个不肯伤害一个蚂蚁的人;今天,我却主张杀人,鼓励杀人了。杀戮并不是我的嗜好与理想,不过是一种手段。只有杀,杀败了敌人,我们才能得到和平。和日本人讲理,等于对一条狗讲唐诗;只有把刀子刺进他们的心窝,他们或者才明白别人并不都是狗与奴才。我也知道,杀一个日本人,须至少有三五个人去抵偿。但是,我不能只算计人命的多少,而使鳝鱼们都腐烂在盆子里。越多杀,仇恨才越分明;会恨,会报仇的人才不作亡国奴。北平没有抵抗的丢失了,我们须用血把它夺回来。恐怖必须造成。这恐怖可不是只等着日本人屠杀我们,而是我们也杀他们。我们有一个敢举起刀来的,日本人就得眨一眨眼,而且也教咱们的老实北平人知道日本人并不是铁打的。多喒恐怖由我们造成,我们就看见了光明;刀枪的亮光是解放与自由闪电。前几天,我们刺杀了两个特使,你等着看吧,日本人将必定有更厉害的方法来对付我们;同时,日本人也必定在表面上作出更多中日亲善的把戏;日本人永远是一边杀人,一边给死鬼唪经的。只有杀,只有多杀,你杀我,我杀你,彼此在血水里乱滚,我们的鳝鱼才能明白日本人的亲善是假的,才能不再上他们的当。为那两个特使,小崔和那个汽车夫白白的丧了命,几千人无缘无故的入了狱,受了毒刑。这就正是我们所希望的。从一个意义来讲,小崔并没白死,他的头到今天还给日本人的‘亲善’与‘和平’作反宣传呢!我们今天唯一的标语应吉是七杀碑,杀!杀!杀!……”

老人闭上眼,休息了一会儿。睁开眼,他的眼光不那么厉害了。很温柔的,几乎是象从前那么温柔的,他说:“将来,假若我能再见太平,我必会忏悔!人与人是根本不应当互相残杀的!现在,我可决不后悔。现在,我们必须放弃了那小小的人道主义,去消灭敌人,以便争取那比妇人之仁更大的人道主义。我们须暂时都变成猎人,敢冒险,敢放枪,因为面对面的我们遇见了野兽。诗人与猎户合并在一处,我们才会产生一种新的文化,它既爱好和平,而在必要的时候又会英勇刚毅,肯为和平与真理去牺牲。我们必须象一座山,既满生着芳草香花,又有极坚硬的石头。你看怎样?瑞宣!”瑞宣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他看钱伯伯就象一座山。在从前,这座山只表现了它的幽美,而今天它却拿出它的宝藏来。他若泛泛的去夸赞两句,便似乎是污辱了这座山。他说不出什么来。

过了半天,他才问了声:“你的行动,钱伯伯,难道不招特务们的注意吗?”

“当然!他们当然注意我!”老人很骄傲的一笑。“不过,我有我的办法。我常常的和他们在一道!你知道,他们也是中国人。特务是最时髦的组织,也是最靠不住的组织。同时,他们知道我身上并没有武器,不会给他们闯祸。他们大概拿我当个半疯子,我也就假装疯魔的和他们乱扯。我告诉他们,我入过狱,挺过刑,好教他们知道我并不怕监狱与苦刑。他们也知道我的确没有钱,在我身上他们挤不出油水来。在必要的时候,我还吓唬他们,说我是中央派来的。他们没有多少国家观念,可是也不真心信服日本人,他们渺渺茫茫的觉得日本人将来必失败——他们说不上理由来,大概只因为日本人太讨厌,所以连他们也盼望日本人失败。(这是日本人最大的悲哀!)既然盼望日本人失败,他们当然不肯真刀真枪的和中央派来的人蛮干,他们必须给自己留个退步。告诉你,瑞宣,死也并不容易,假若你一旦忘记了死的可怕。我不怕死,所以我在死亡的门前找到了许多的小活路儿。我一时没有危险。不过,谁知道呢,将来我也许会在最想不到的地方与时间,忽然的死掉。管它呢,反正今天我还活着,今天我就放胆的工作!”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小茶馆里点起一些菜油灯。“钱伯伯,”瑞宣低声的叫。“家去,吃点什么,好不好?”老人毫不迟疑的拒绝了:“不去!见着你的祖父和小顺子,我就想起我自己从前的生活来,那使我不好过。我今天正象人由爬行而改为立起来,用两条腿走路的时候;我一松气,就会爬下去,又成为四条腿的动物!人是脆弱的,须用全力支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