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第4/6页)

这样想好,他的头抬起来,眼中发出亮光。他不自惭形秽了。他才是真正有骨头,有血性的人。那些科长科员们还不配给他掸掸破鞋上的灰土的呢!

可是,没有多大一会儿,他的心气又平静了。他到底是外婆养大的,知道怎样忍气。他须赶紧跑回家去,好教外婆放心。惨笑了—下,他嘟嘟囔囔的往回走。他气愤,又不得不忍气;他自傲,又不能不咽下去耻辱;他既是孩子,又是大人;既是英雄,又是亡国奴。

回到家中,他一直奔了小崔屋中去。孙七和四大妈都在那里。小崔太太在炕上躺着呢。听长顺进来,她猛孤丁的坐起来,直着眼看他。她似乎认识他,又似乎拿他作一切人的代表似的:“他死得冤!死得冤!死得冤!”四大妈象对付一个小娃娃似的,把她放倒:“乖啊!先好好的睡会儿啊!乖!”她又躺下去,象死去了似的一动也不动。

长顺的鼻子又不通了,用手揉了揉。

孙七的眼还红肿着,没话找话的问:“怎样?瑞丰拿了多少?”

长顺的怒火重新燃起。“那小子一个铜板没拿!甭忙。放着他的,搁着我的,多喒走单了,我会给他个厉害!我要不用沙子迷瞎他的眼,才怪!”

“该打的不止他一个人哟!”孙七慨叹着说:“我走了十几家铺子,才弄来五块钱!不信,要是日本人教他们上捐,要十个他们绝不敢拿九个半!为小崔啊,他们的钱仿佛都穿在肋条骨上了!真他妈的!”

“就别骂街了吧,你们俩!”马老太太轻轻的走进来。“人家给呢是人情,不给是本分!”

孙七和长顺都不同意马老太太的话,可是都不愿意和她辩论。

李四爷夹着块粗白布走进来。“马老太太,给缝缝吧!人家祁天佑掌柜的真够朋友,看见没有,这么一大块白布,还另外给了两块钱!人家想的开:三个儿子,一个走出去,毫无音信,一个无缘无故的下了狱;钱算什么呢!”“真奇怪,瑞丰那小子怎么不跟他爸爸和哥哥学一学!”孙七说,然后把瑞丰不肯帮忙的情形,替长顺学说了一遍。

马老太太抱着白布走出去,她不喜欢听孙七与长顺的乱批评人。在她想,瑞丰和祁掌柜是一家人,祁掌柜既给了布和钱,瑞丰虽然什么都没给,也就可以说得过去了;十个脚趾头哪能一边儿长呢。她的这种地道中国式的“辩证法”使她永远能格外的原谅人,也能使她自己受了委屈还不动怒。她开始细心的给小崔太太剪裁孝袍子。

李四爷也没给瑞丰下什么断语,而开始忧虑收尸的麻烦。小崔太太是哭主,当然得去认尸。看她的半死半活的样子,他想起钱默吟太太来。假若小崔太太看到没有脑袋的丈夫,而万一也寻了短见,可怎么办呢?还有,小崔的人头是在五牌楼上号令着的,怎么往下取呢?谁知道日本人要号令三天,还是永远挂在那里,一直到把皮肉烂净了呢?若是不管人头而只把腔子收在棺材里,又象什么话呢?在老人的一生里,投河觅井的,上吊抹脖子的,他都看见过,也都抬埋过。他不怕死亡的丑陋,而总设法把丑恶装入了棺材,埋在黄土里,好使地面上显着干净好看。他没遇见过这么难办的事,小崔是按照着日本人的办法被砍头的,谁知道日本人的办法是怎一回事呢?他不单为了难,而且觉得失去了自信——连替人世收拾流净了血的尸身也不大好办了,日本人真他妈的混账!孙七只会发脾气,而不会想主意。他告诉四爷:“不用问我,我的脑袋里边直嗡嗡的响!”

长顺很愿告奋勇,同四爷爷一道去收尸。可是他又真有点害怕,万一小崔冤魂不敢找日本人去,而跟了他来呢?那还了得!他的心中积存着不少外婆给他说的鬼故事。四大妈的心中很简单:“你这个老东西,你坐在这儿发愁,就办得了事啦?你走啊,看看尸首,定了棺材,不就行了吗?”

李四爷无可如何的立起来。他的老伴儿的话里没有一点学问与聪明,可是颇有点智慧——是呀,坐着发愁有什么用呢。人世间的事都是“作”出来的,不是“愁”出来的。“四大爷!”孙七也立起来。“我跟你去!我抱着小崔的尸身哭一场去!”

“等你们回来,我再陪着小崔太太去收殓!有我,你们放心,她出不了岔子!”四大妈挤咕着大近视眼说。

前门外五牌楼的正中悬着两个人头,一个朝南,一个朝北。孙七的眼睛虽然有点近视,可是一出前门他就留着心,要看看朋友的人头。到了大桥桥头,他扯了李四爷一把:“四大爷,那两个黑球就是吧?”

李四爷没言语。

孙七加快了脚步,跑到牌楼底下,用力眯着眼,他看清了,朝北的那个是小崔。小崔的扁倭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闭着双目,张着点嘴,两腮深陷,象是作着梦似的,在半空中悬着;脖子下,只有缩紧了的一些黑皮。再往下看,孙七只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与朱红的牌楼柱子。他抱住了牌楼最外边的那根柱子,已经立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