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第5/7页)

她喊人给她拿一件马甲来。披上了马甲,她想马上出去找李空山,和他讲理,和他厮打,和他拚命!但是,她的脚却没往院外走。她晓得李空山是不拿妇女当作妇女对待的人;她若打他,他必还手,而且他会喝令许多巡警来帮助他。她去“声讨”,就必吃更大的亏,丢更多的脸。她是女光棍,而他恰好是无赖子。

晓荷早已看出太太的不安,可是始终没敢哼一声。他知道太太是善于迁怒的人,他一开口,也许就把一堆狗屎弄到自己的头上来。

再说,他似乎还有点幸灾乐祸。大赤包,李空山都作了官,而他自己还没有事作,他乐得的看看两个官儿象两条凶狗似的恶战一场。他几乎没有关切女儿的现在与将来。在他看,女儿若真落在李空山手里呢,也好。反之,经过大赤包的一番争斗而把招弟救了出来呢,也好。他非常的冷静。丢失了女儿和丢失了国家,他都能冷静的去承认事实,而不便动什么感情。

天上已布满了秋星,天河很低很亮。大赤包依然没能决定是否出去找空山和招弟。这激起她的怒气。她向来是急性子,要干什么便马上去干。现在,她的心与脚不能一致,她没法不发气。她找到晓荷作发气的目标。进到屋中,她象一大堆放过血的,没有力量的,牛肉似的,把自己扔在沙发上。她的眼盯住晓荷。

晓荷知道风暴快来到,赶紧板起脸来,皱起点眉头,装出他也很关切招弟的样子。他的心里可是正在想:有朝一日,我须登台彩唱一回,比如说唱一出《九更天》或《王佐断臂》;我很会作戏!

他刚刚想好自己挂上髯口,穿上行头,应该是多么漂亮,大赤包的雷已经响了。

“我说你就会装傻充楞呀!招弟不是我由娘家带来的,她是你们冠家的姑娘,你难道就不着一点急?”

“我很着急!”晓荷哭丧着脸说。“不过,招弟不是常常独自出去,回来的很晚吗?”

“今天跟往常不一样!她是去看……”她不敢往下说了,而啐了一大口唾沫。

“我并没教她去!”晓荷反攻了一句。即使招弟真丢了人,在他想,也都是大赤包的过错,而过错有了归处,那丢人的事仿佛就可以变成无关紧要了。

大赤包顺手抄起一个茶杯,极快的出了手。哗啦!连杯子带窗户上的一块玻璃全碎了。她没预计到茶杯会碰到玻璃上,可是及至玻璃被击碎,她反倒有点高兴,因为玻璃的声音是那么大,颇足以助她的声势。随着这响声,她放开了嗓子:“你是什么东西!我一天到晚打内打外的操心,你坐在家里横草不动,竖草不拿!你长着心肺没有?”

高亦陀在屋中抽了几口烟,忍了一个盹儿。玻璃的声音把他惊醒。醒了,他可是不会马上立起来。烟毒使他变成懒骨头。他懒懒的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然后对着小磁壶的嘴咂了两口茶,这才慢慢的坐起来。坐了一小会儿,他才轻挑软帘扭了出来。

三言两语,把事情听明白,他自告奋勇找招弟小姐去。

晓荷也愿意去,他是想去看看光景,假若招弟真的落在罗网里,他应当马上教李空山拜见老泰山,而且就手儿便提出条件,教李空山给他个拿干薪不作事的官儿作。他以为自己若能借此机会得到一官半职,招弟的荒唐便实在可以变为增光耀祖的事了,反之,他若错过了这个机会,他觉得就有点对不起自己,而且似乎还有点对不起日本人——日本人占据住北平,他不是理当去效力么?

可是,大赤包不准他去。她还要把他留在家里,好痛痛快快的骂他一顿。再说,高亦陀,在她看,是她的心腹,必定比晓荷更能把事情处理得妥当一些。她的脾气与成见使她忘了详加考虑,而只觉得能挟制丈夫才见本领。

高亦院对晓荷软不唧的笑了笑,象说相声的下场时那么轻快的走出去。

大赤包骂了晓荷一百分钟!

亦陀曾经背着大赤包给李空山“约”过好几次女人,他晓得李空山会见女人的地方。

那是在西单牌楼附近的一家公寓里。以前,这是一家专招待学生的,非常规矩的,公寓。公寓的主人是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妇,男的管账,女的操厨,另用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仆给收拾屋子,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给沏茶灌水和跑跑腿儿。这里,没有熟人的介绍,绝对租不到房间;而用功的学生是以在这里得到一个铺位为荣的。老夫妇对待住客们几乎象自己的儿女,他们不只到月头收学生们的食宿费,而也关心着大家的健康与品行。学生们一致的称呼他们老先生和老太太。学生们有了困难,交不上房租,只要说明了理由,老先生会叹着气给他们垫钱,而且借给他们一些零花。因此,学生们在毕业之后,找到了事作,还和老夫妇是朋友,逢节过年往往送来一些礼物,酬谢他们从前的厚道。这是北平的一家公寓,住过这里的学生们,无论来自山南海北,都因为这个公寓而更多爱北平一点。他们从这里,正如同在瑞蚨祥绸缎庄买东西,和在小饭馆里吃饭,学到了一点人情与规矩。北平的本身仿佛就是个大的学校,它的训育主任便是每个北平人所有的人情与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