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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无可如何的打了转身。瑞宣也往外走。“不送!那不敢当!不敢当!”约翰横拦着瑞宣。瑞宣也不好意思说:“不是送你,我是要出门。”瑞宣只好停住了脚,立在院里。

立了有两分钟,瑞宣又往外走。迎头碰到了刘师傅。刘师傅的脸板得很紧,眉皱着一点。“祁先生,你要出去?我有两句要紧的话跟你讲!”他的口气表示出来,不论瑞宣有什么要紧的事,也得先听他说话。

瑞宣把他让进屋里来。

刚坐下,刘师傅就开了口,他的话好象是早已挤在嘴边上的。“祁先生,我有件为难的事!昨天我不是上北海去了吗?虽然我没给他们耍玩艺,我心里可是很不好过!你知道,我们外场人都最讲脸面;昨天我姓刘的可丢了人!程长顺——我知道他是小孩子,说话不懂得轻重——昨天那一问,我恨不能当时找个地缝钻了进去!昨天我连晚饭都没吃好,难过!晚饭后,我出去散散闷气,我碰见了钱先生!”“在哪儿?”瑞宣的眼亮起来。

“就在那边的空场里!”刘师傅说得很快,仿佛很不满意瑞宣的打岔。“他好象刚从牛宅出来。”

“从牛宅?”

刘师傅没管瑞宣的发问,一直说了下去:“一看见我他就问我干什么呢。没等我回答,他就说,你为什么不走呢?又没等我开口,他说:北平已经是块绝地,城里边只有鬼,出了城才有人!我不十分明白他的话,可是大概的猜出一点意思来。我告诉了他我自己的难处,我家里有个老婆。他笑了笑,教我看看他,他说:我不单有老婆,还有儿子呢!现在,老婆和儿子哪儿去了呢?怕死的必死,不怕死的也许能活,他说。末了,他告诉我,你去看看祁先生,看他能帮助你不能。说完,他就往西廊下走了去。走出两步,他回过头来说:问祁家的人好!祁先生,我溜溜的想了一夜,想起这么主意:我决定走!可是家里必定得一月有六块钱!按现在的米面行市说,她有六块钱就足够给房钱和吃窝窝头的。以后东西也许都涨价钱,谁知道!祁先生,你要是能够每月接济她六块钱,我马上就走!还有,等到东西都贵了的时候,你可以教她过来帮祁太太的忙,只给她两顿饭吃就行了!这可都是我想出来的,你愿意不愿意,可千万别客气!”刘师傅喘了口气。“我愿意走,在这里,我早晚得憋闷死!出城进城,我老得给日本兵鞠躬,没事儿还要找我去耍狮子,我受不了!”瑞宣想了一会儿,笑了笑:“刘师傅,我愿意那么办!我刚刚找到了个事情,一月六块钱也许还不至于太教我为难!不过,将来怎样,我可不能说准了!”

刘师傅立起来,吐了一大口气。“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只要现在我准知道你肯帮忙,我走着就放心了!祁先生,我不会说什么,你是我的恩人!”他作了个扯天扯地的大揖。“就这么办啦!只要薪水下来,我就教小顺儿的妈把钱送过去!”

“我们再见了!祁先生!万一我死在外边,你可还得照应着她呀!”

“我尽我的力!我的问题要象你的这么简单,我就跟你一块儿走!”

刘师傅没顾得再说什么,匆匆的走出去,硬脸上发着点光。

瑞宣的心跳得很快。镇定了一下,他不由的笑了笑。自从七七抗战起,他觉得只作了这么一件对得起人的事。他愿意马上把这件事告诉给钱先生。他又往外走。刚走到街门,迎面来了冠晓荷,大赤包,蓝东阳,胖菊子,和丁约翰。他知道丁约翰必定把啤酒供献给了冠家,而且向冠家报告了他的事情。胖菊子打了个极大的哈欠,嘴张得象一个红的勺。蓝东阳的眼角上堆着两堆屎,嘴唇上裂开不少被烟卷烧焦的皮。他看出来,他们大概又“打”了个通夜。

大赤包首先开了口,她的脸上有不少皱纹,而临时抹了几把香粉,一开口,白粉直往下落。她把剩余的力气都拿了出来,声音雄壮的说:“你可真行!祁大爷!你的嘴比蛤蜊还关得紧!找到那么好的事,一声儿都不出,你沉得住气!佩服你!说吧,是你请客,还是我们请你?”

晓荷在一旁连连的点头,似乎是欣赏太太的词令,又似乎向瑞宣表示钦佩。等太太把话说完,他恭敬而灵巧的向前赶了一步,拱起手来,笑了好几下,才说:“道喜!道喜!哼,别看咱们的胡同小啊,背乡出好酒!内人作了日本官,你先生作了英国官,咱们的小胡同简直是国际联盟!”

瑞宣恨不能一拳一个都把他们打倒,好好的踢他们几脚。可是,他不会那么撒野。他的礼貌永远捆着他的手脚。他说不上什么来,只决定了不往家中让他们。

可是,胖菊子往前挪了两步。“大嫂呢?我去看看她,给她道喜!”说完,她挤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