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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困难的,他把心意说清楚。他的话要柔和,而主意又拿定不变;他不愿招老人们难过,而又不可避免的使他们难过;一直到说完,他才觉得好象割去一块病似的,痛快了一些。

母亲表示得很好:“有福大家享,有苦大家受;老大你放心,我不会教你为难!”

祁老人害了怕。从孙子的一大片话中,他听出来:日本人是一时半会儿绝不能离开北平的了!日本人,在过去的两三个月中,虽然没直接的伤害了他,可是已经弄走了他两个孙子。日本人若长久占据住北平,焉知道这一家人就不再分散呢?老人宁可马上死去,也不愿看家中四分五裂的离散。没有儿孙们在他眼前,活着或者和死了一样的寂寞。他不能教瑞宣再走开!虽然他心中以为长孙的拒绝作校长有点太过火,可是他不敢明说出来;他晓得他须安慰瑞宣:“老大,这一家子都仗着你呀!你看怎办好,就怎办!好吧歹吧,咱们得在一块儿忍着,忍过去这步坏运!反正我活不了好久啦,你还能不等着抓把土埋了我吗!”老人说到末一句,声音已然有点发颤了。

瑞宣不能再说什么。他觉得他的态度已经表示得够明显,再多说恐怕就不怎么合适了。听祖父说得那样的可怜,他勉强的笑了:“对了,爷爷!咱们就在一块儿苦混吧!”

话是容易说的;在他心里,他可是晓得这句诺言是有多大分量!他答应了把四世同堂的一个家全扛在自己的双肩上!

同时,他还须远远的躲开占据着北平的日本人!

他有点后悔。他知道自己的挣钱的本领并不大。他的爱惜羽毛不许他见钱就抓。那么,他怎能独力支持一家人的生活呢?再说,日本人既是北平的主人,他们会给他自由吗?可是,无论怎样,他也感到一点骄傲——他表明了态度,一个绝对不作走狗的态度!走着瞧吧,谁知道究竟怎样呢!

这时候,蓝东阳来到冠家。他是为筹备庆祝南京陷落大会来到西城,顺便来向冠家的女性们致敬——这回,他买来五根灌馅儿糖。在路上,他已决定好绝口不谈庆祝会的事。每逢他有些不愿别人知道的事,他就觉得自己很重要,很深刻;尽管那件事并没有保守秘密的必要。

假若他不愿把自己知道的告诉别人,他可是愿意别人把所知道的都告诉给他。他听说,华北的政府就要成立——成立在北平。华北的日本军人,见南京已经陷落,不能再延迟不决;他们必须先拿出个华北政府来,好和南京对抗——不管南京是谁出头负责。听到这个消息,他把心放下去,而把耳朵竖起来。放下心去,因为华北有了日本人组织的政府,他自己的好运气便会延长下去。竖起耳朵来,他愿多听到一些消息,好多找些门路,教自己的地位再往上升。他的野心和他的文字相仿,不管通与不通,而硬往下做!他已经决定了:他须办一份报纸,或一个文艺刊物。他须作校长。他须在新民会中由干事升为主任干事。他须在将要成立的政府里得到个位置。事情越多,才越能成为要人;在没有想起别的事情以前,他决定要把以上的几个职位一齐拿到手。他觉得他应当,可以,必须,把它们拿到手,因为他自居为怀才未遇的才子;现在时机来到了,他不能随便把它放过去。他是应运而生的莎士比亚,不过要比莎士比亚的官运财运和桃花运都更好一些。

进到屋中,把五根糖扔在桌儿上,他向大家咧了咧嘴,而后把自己象根木头似的摔在椅子上。除了对日本人,他不肯讲礼貌。

瑞丰正如怨如慕的批评他的大哥。他生平连想都没大想到过,他可以作教育局的科长。他把科长看成有天那么大。把他和科长联在一块,他没法不得意忘形。他没有冠先生的聪明,也没有蓝东阳的沉默。“真!作校长仿佛是丢人的事!你就说,天下竟会有这样的人!看他文文雅雅的,他的书都白念了!”

冠晓荷本想自荐。他从前作过小官;既作过小官,他以为,就必可以作中学校校长。可是,他不愿意马上张口,露出饥不择食的样子。这一下,他输了棋。蓝东阳开了口:“什么?校长有缺吗?花多少钱运动?”他轻易不说话,一说可就说到根儿上;他张口就问了价钱。

晓荷象吃多了白薯那样,冒了一口酸水,把酸水咽下去,他仍然笑着,不露一点着急的样子。他看了看大赤包,她没有什么表示。她看不起校长,不晓得校长也可以抓钱,所以没怪晓荷。晓荷心中安定了一些。他很怕太太当着客人的面儿骂他无能。

瑞丰万没想到东阳来得那么厉害,一时答不出话来了。

东阳的右眼珠一劲儿往上吊,喉中直咯咯的响,嘴唇儿颤动着,凑过瑞丰来。象猫儿看准了一个虫子,要往前扑那么紧张,他的脸色发了绿,上面的青筋全跳了起来。他的嘴象要咬人似的,对瑞丰说:“你办去好啦,我出两千五百块钱!你从中吃多少,我不管,事情成了,我另给你三百元!今天我先交二千五,一个星期内我要接到委任令!”“教育局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呀!”瑞丰简直忘了他是科长。他还没学会打官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