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第2/5页)

老刘可是又发了问:“南京怎样呢?”

丁约翰皱了皱眉,不高兴起来。“南京?我管南京的事干吗?”他说的确是实话,他是属于英国府的,管南京干吗。老刘发了火。冲口而出的,他问:“难道南京不是咱们的国都?难道你不是中国人?”

丁约翰的脸沉了下来。他知道老刘的质问是等于叫他洋奴。他不怕被呼为洋奴,刘师傅——一个臭棚匠——可是没有叫他的资格!“噢!我不是中国人,你是,又怎么样?我并没有看见尊家打倒一个日本人呀!”

老刘的脸马上红过了耳朵。丁约翰戳住了他的伤口。他有点武艺,有许多的爱国心与傲气,可是并没有去打日本人!假若丁约翰是英国府的奴才,他——刘棚匠——便是日本人的奴才,因为北平是被日本人占据住。他和约翰并没有什么区别!他还不出话来了!

丁约翰往旁边挪了一步,想走开。

老刘也挪了一步,还挡着路。他想教约翰明白,他们两个根本不同,可是一时找不到话,所以只好暂不放走约翰。

约翰见老刘答不出话来,知道自己占了上风;于是,虽然明知老刘有武艺而仍愿意多说两句带棱刺的话:“挡着我干什么?有本事去挡日本人的坦克车呀!”

刘师傅本不愿打架,他知道自己的手脚厉害,很容易打伤了人。现在,羞恼成怒,他瞪了眼。

丁约翰不上当,急忙走开。他知道在言语上占了上风,而又躲开老刘的拳脚,才是完全胜利。

刘师傅气得什么似的,可是没追上前去;丁约翰既不敢打架,何必紧紧的逼迫呢。

小文揣着手,一动也不动的立在屋檐下。他嘴中叼着根香烟;烟灰结成个长穗,一点点的往胸前落。他正给太太计划一个新腔。他没注意丁刘二人为什么吵嘴,正如同他没注意上海战事的谁胜谁败。他专心一志的要给若霞创造个新腔儿。这新腔将使北平的戏园茶社与票房都起一些波动,给若霞招致更多的荣誉,也给他自己的脸上添增几次微笑。他的心中没有中国,也没有日本。他只知道宇宙中须有美妙的琴音与婉转的歌调。

若霞有点伤风,没敢起床。

小文,在丁刘二人都走开之后,忽然灵机一动,他急忙走进屋去,拿起胡琴来。

若霞虽然不大舒服,可是还极关心那个新腔。“怎样?有了吗?”她问。

“先别打岔!快成了!”

丁约翰拿着黄油。到冠宅去道喜。

大赤包计算了一番,自己已是“所长”,是不是和一个摆台的平起平坐呢?及至看到黄油,她毫不迟疑的和约翰握了手。她崇拜黄油。她不会外国语,不大知道外国事,可是她常用黄油作形容词——“那个姑娘的脸象黄油那么润!”这样的形容使她觉得自己颇知道外国事,而且仿佛是说着外国话!

约翰,在英国府住惯了,晓得怎样称呼人。他一口一个“所长”,把大赤包叫得心中直发痒。

晓荷见太太照旧喜欢约翰,便也拿出接待外宾的客气与礼貌,倒好象约翰是国际联盟派来的。见过礼以后,他开始以探听的口气问:

“英国府那方面对上海战事怎样看呢?”

“中国是不会胜的!”约翰极沉稳的,客观的,象英国的贵族那么冷静高傲的回答。

“噢,不会胜?”晓荷眯着眼问,为是把心中的快乐掩藏起一些去。

丁约翰点了点头。

晓荷送给太太一个媚眼,表示:“咱们放胆干吧,日本人不会一时半会儿离开北平!”

“哼!他买了我,可卖了女儿!什么玩艺儿!”桐芳低声而激烈的说。

“我不能嫁那个人!不能!”高第哭丧着脸说。那个人就是李空山。大赤包的所长拿到手,李空山索要高第。“可是,光发愁没用呀!得想主意!”桐芳自己也并没想起主意,而只因为这样一说才觉到“想”是比“说”重要着许多的。

“我没主意!”高第坦白的说。“前些天,我以为上海一打胜,象李空山那样的玩艺儿就都得滚回天津去,所以我不慌不忙。现在,听说上海丢了,南京也守不住……”她用不着费力气往下说了,桐芳会猜得出下面的话。

桐芳是冠家里最正面的注意国事的人。她注意国事,因为她自居为东北人。虽然她不知道家乡到底是东北的哪里,可是她总想回到说她的言语的人们里去。她还清楚的记得沈阳的“小河沿”,至少她希望能再看看“小河沿”的光景。因此,她注意国事;她知道,只有中国强胜了,才能收复东北,而她自己也才能回到老家去。

可是,当她知道一时还没有回老家的可能,而感到绝望的时候,她反倒有时候无可如何的笑自己:“一国的大事难道就是为你这个小娘们预备着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