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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他没去参加游行。他不能去!他不能去大睁白眼的看着男女学生在国庆日向日本旗与日本人鞠躬!可是,从另一方面想,他这是不尽责。他应当辞职。他生平最看不起那些拿着薪金而不负责办事的人。不过,辞职只是安慰自己的良心,并无补于眼前的危难——假若,他想,日本人把学生集合在天安门而施行大屠杀呢?在理智上,他找到许多日本人不致于那么毒狠的理由,而且也想到:即使有他跟随着学生,日本人若是要屠杀,他有什么能力去阻止呢?日本人若用机关枪扫射,他也必死无疑;而他是一家人的家长!思前想后,他决定不了什么。越决定不了,他就越焦躁;他头上出了汗。最后,他想到:即使日本人本不想在今天屠杀,焉知道我们的学生中没有向日本人扔一两个炸弹的呢?那么多的学生难道真的就没有一个有胆气的?是的,今天在北平投一两个炸弹也不过象往大海中扔一块小砖儿;可是,历史是有节奏的,到时候就必须有很响的一声鼓或一声锣。豪侠义士们便是历史节奏中的大锣大鼓。他们的响声也许在当时没有任何效果,可是每到民族危亡的时机,那些巨响就又在民族的心中鸣颤。那是天地间永久不灭的声音。想到这里,他的理智无论如何再也不能控制住情感。不管是生是死,他须到天安门去看看。

披上长袍,他一边扣着钮扣,一边往外疾走,连小顺儿的“爸,你上哪儿?”也没顾得回答!

刚出了大门,他便碰到了小崔——刚刚把车由街上拉回来。瑞宣本不想和小崔打招呼,可是一眼看到了车子,他楞了一下。他要坐小崔的车,不仅是为路相当的远,也是因心中急躁,不耐烦一步一步的走去。

小崔,在拉着车子的时节,永远不肯对邻居们先打招呼,怕是被人误会他是揽生意。他的车子新,腿快,所以要价儿也高一些。他怕因自己的车价儿高而使邻居们为难。现在,看祁瑞宣向他一打楞,他先说了话;他是把瑞宣算在坐得起他的车子的阶级中的。

“祁先生坐车吗?要坐的话,我就拉一趟!”没等瑞宣答话,他絮絮叨叨的说下去,好象心中久已憋得慌了的样子:“街上光一队一队的过学生,碰不着一个坐车子的!学生,干什么都是学生,真也有脸!去年,给委员长打旗子游街的是他们;今天,给日本人打旗子游街的又是他们!什么学生,简直是诚心找骂!你说是不是?”

瑞宣的脸成了大红布;假若可能,连头发根也都发了红!他知道小崔骂的是学生,而并非骂他。他也知道小崔的见解并不完全正确,小崔是不会由一件事的各方面都想到而后再下判断的。虽然这样,他可是没法子止住脸红,小崔骂的是学生,而他祁——瑞宣——便是学生的老师呀!他自己现在也是要上天安门去呀!再说,小崔的见解,不管对与不对恐怕也就是一般人共同的见解,而一般人共同的见解,不管对与不对,是会很快的变成类似信仰的东西的!他不知道是谁——日本人还是中国的汉奸——出的这样的绝户主意,教学生们在国庆日到天安门去向敌人磕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人是小崔们的偶像。读书人是有腿儿的礼义廉耻,是圣人的门徒。读书人领头儿喊抵制日货,拥护国民政府,还有许多不可解的什么男女平权,自由独立……今天,读书人却领着头儿去喊大日本万岁!

瑞宣极快的想起这些,又极快的止住思索:他须决定是否还到天安门去。假若还去的话,他会坐在车上和小崔谈,教小崔知道些学生们的困难与痛苦。可是,他决定了不去。他的话不会说服了小崔,不是因为小崔的脑袋是木头的,而是因为小崔的带着感情的判断恐怕是无可驳倒的,除非今天在会场上有一两个学生扔出炸弹去;可是,到底有这样的学生没有呢?

冠先生,穿着蓝缎子硬夹袍,满面春风的从三号扭了出来。他的眼珠微一移动,就把小崔象米中的一粒细砂似的筛了出去,而把全副的和颜悦色都向瑞宣摆正。

小崔把车放在门口,提起车垫子来。他很纳闷为什么祁瑞宣这样手足失措的,但又不肯和冠晓荷在一处立着,所以很不高兴的走进家门去。

“瑞宣!”冠先生的声音非常的温柔亲热。“是不是要到天安门去?这个热闹倒还值得一看!要去,我们一道走?”瑞宣愿意和小崔谈一整天,而不高兴和冠晓荷过一句话。小崔恨学生们,冠先生却爱看学生们的热闹。“这……”瑞宣不晓得自己口中说了几个什么字,迷迷糊糊的便走了回来,在院中低着头走。

冠先生并不是去看热闹,而是想教日本人看看他。对怎样加入新民会去,他还没找到什么门路。本来想约刘师傅去给弄两档儿“玩艺”,引起日本人的注意,谁知道刘师傅会那么不知趣,毫不客气的拒绝了。玩艺儿既献不上去,他想他至少须教日本人看看他自己。不错,在逮捕钱默吟的时候,日本宪兵已看见了他。但是,宪兵不过是宪兵,宪兵大概不会放给他差事。今天,在天安门前,必定有一些日本要人,叫要人看见才有作官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