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第6/7页)

见刘师傅的神气不对了,冠先生才想起来:他今天是来约请人家帮忙的,似乎不该太不客气了。他笑了一下,表示并不恼刘师傅的没有礼貌。然后,很甜蜜的叫了声“刘师傅”,音调颇象戏台上小旦的。“我求你帮点忙!”“说吧,冠先生!”

“不!”晓荷作了个媚眼。“不!你得先答应我!”“你不告诉我明白了,我不能点头!”刘师傅说得很坚决。“不过,一说起来,话就很长,咱们又没个地方——”晓荷看了四围一眼,觉得此地实在不是讲话的所在。“没关系!我们粗卤人办事,三言两语,脆快了当,并不挑地方!”刘师傅的白牙一闪一闪的说,脸上很难看。“刘师傅,你知道,”冠先生又向四外看了一眼,把声音放得很低,“保定……不是要大游行吗?”

“呕!”刘师傅忽然笑了,笑得很不好看。“你是来约我耍狮子去?”

“小点声!”冠先生开始有点急切。“你怎么猜着的?”“他们已经来约过我啦!”

“谁?”

“什么民会呀!”

“呕!”

“我告诉了他们,我不能给日本人耍!我的老家在保定,祖坟在保定!我不能庆祝保定陷落!”

冠晓荷楞了一小会儿,忽然的一媚笑:“刘师傅,你不帮忙他们,可否给我个脸呢?咱们是老朋友了!”说罢,他皱上点眉看着刘师傅,以便增补上一些感动力。

“就是我爸爸来叫我,我也不能去给日本人耍狮子!”说完,刘师傅拉开屋门,很高傲,威严的走进去。

冠先生的气不打一处来!他恨不能追进屋去,把刘棚匠饱打一顿!可是,他不敢发作;论力气,刘师傅能打他这样的四五个人;论道理,尽管他恨刘师傅,可是他不能派给合适的罪名。他呆呆的立在那里,非常的僵得慌!小文从外面走来,非常的安详,自然。

冠先生急中生智,忙向刘师傅的屋门推了两下子,“不送!不送!”他的声音带出那么多的诚恳与着急,刘师傅似乎非服从不可了。

小文看见了冠先生的动作,仿佛也听见了刘师傅在屋里说:“那么,就真不送了!”他的小四方脸上泛起一层笑意,准备和冠先生搭话。

“文先生!干吗去啦?”冠先生亲热的打招呼。小文大大方方的一笑,把左手抬了起来,教冠先生看:“刚由当铺回来!”

冠先生看清他的手里攥着一张当票儿。他想顺着这张当票子说出他对文宅的关切与愿意帮忙。可是,小文的神气既不以当当为耻,也似乎没感到生活有什么可怕的压迫。他把当票子给冠先生看,似乎完全出于天真好玩,而一点也没有向他求怜的意思。看着小文,冠先生一时不能决定怎样张嘴好。他微一楞住,小文可就不知怎的笑了笑,点了头,躲开了。他第二次独自立在了院中。

他的气更大了!他本想搭讪着和小文一同走进东屋,看看若霞——能多亲近她一次,就是回家多挨几句骂也值得!小文这样的溜开,教他不好意思迈大步赶上前去——人的行动和在舞台上的差不多,丢了一板,便全盘错乱了。他低着头往外走。

看!谁在大槐树下立着呢?祁瑞丰!

冠先生的眼刚刚看清瑞丰的小干脸,他的心就象噹的响了一声似的那么痛快,高兴在这张小干脸上,他看到了一点他自己;象小儿看见亲娘似的,他扑了过来。

瑞丰看着小妞子玩耍呢——他自己还没有儿女,所以对侄男侄女倒确乎很爱护。在小顺儿与妞子之间,他又特别的喜爱妞子;一个男孩子不知怎的就容易惹起什么“后代香烟”之感,而难免有点嫉妒;女孩子似乎就没有这点作用。为将要有领队游行的荣耀,他今天特别的高兴,所以把妞子带到门外来玩耍;假若遇到卖糖果的,他已决定要给妞子五分钱,教她自己挑选几块糖。

没有等冠先生问,他把蓝东阳与游行等等都一五一十的说了。他非常的得意,说话的时候直往起欠脚,好象表示自己的身量和身分都高起一块似的。

冠先生有点嫉妒。一个象针尖那么小的心眼,要是连嫉妒也不会了,便也就不会跳动了。可是,他不便表示出他的妒意。他勉强的笑,笑得很用力,而没有多少笑意。他拉住了瑞丰的手:

“我能不能见见这位蓝东阳先生呢?呕,干脆我请他来吃晚饭好不好?你夫妇作陪!”

瑞丰的心开开一朵很大的花。请吃饭便是他的真,善,美!可是,他不敢替东阳先生答应什么。论实际的情形,他不能替东阳作主;论作戏,他也须思索一下,好显出自己的重要。“一定这么办了!”冠先生不许瑞丰再迟疑。“你劳驾跑一趟吧,我马上就去备一份儿帖子!好在,就是他今天不能来,你和他商定一个时间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