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第3/11页)

一瞧见丈夫回来,她立刻站起来,亲了亲他的颊髯,说:“亲爱的,你还想去波坦百货店吗?”他原本答应过妻子到那店里为她办一件事,这是第四次忘得一干二净了。妻子一问,他简直就吓坏了,一下子就倒在椅子上。他说:“太糟了,这件事我惦记了一整天,可是没有用,一到后半晌还是忘掉了。”看他的确是一副很难过的样子,妻子就安慰道:“你明天别忘记就是了。怎么,部里没有什么新闻吗?”

“怎么会没有呢?又有一个白铁匠被任命为副科长了。”

他妻子的神情猛然一下肃穆起来:

“是哪一科?”

“国外采购科。”

妻子立即就火了:

“这么说,是接替拉蒙的职位啰?这正是我想要你得到的位子。拉蒙呢?他退休了吗?”

卡拉望讷讷地答道:

“他退了。”

妻子火冒三丈,头上的软帽滑到了肩头上,她泄愤着说:

“完了,瞧吧,这个鬼地方,现在一点指望也没有了。你说的那个军需官姓什么?”

“博纳索。”

她把存放在手边的海军年鉴拿过来一查,念道:

“博纳索。——上校。——一八五一年生。——一八七一年任见习军需官,一八七五年任助理军需官。”

“他出过海吗?”

卡拉望听此一问,愤愤的情绪消释了,笑意骤然而生,直乐到心坎里去了。他答道:“同巴兰一样,同他的上司巴兰完全一样。”接着,放声笑了起来,讲起他那个部的人都觉得妙不可言的笑话:“派他们俩去视察黎明军港,千万别走水路,他们即使乘小火轮,也会晕船的。”

但妻子仍然板着脸,对这个笑话似乎充耳不闻。过了片刻,她慢吞吞地搔着下巴,喃喃道:“要是认识一个议员就好了,一旦议会了解部里发生的这一切,部长非下台不可……”

从楼梯口传来一阵吵闹声,打断了她的话。玛丽·路易丝与菲力普·奥古斯特从街上的泥坑里回来了。姐弟俩每上一级,都要你打我一个耳光,我踢你一脚。母亲大为恼火,冲了过去,抓住两人的胳膊,使劲摇晃,一把将他们推进屋里。

两个孩子一见父亲,立即就扑了上去。父亲慈爱地搂着他们亲了亲,然后,让他们坐在他膝上,跟他们谈心。

菲力普·奥古斯特是个丑孩子,头发蓬松,像堆乱草,从头到脚都脏乎乎的,而且一脸傻相。玛丽·路易丝长得像母亲,说话也像母亲,爱重复她的话,甚至还模仿她的手势。小姑娘也这么发问:“部里有什么新闻吗?”而做父亲的,则快快活活地答道:“丫头啊,你的朋友拉蒙,也就是每月都来吃饭的那位先生,很快就要离开咱们了,有位新任副科长要接替他的职位。”小女孩抬眼看了看父亲,以早熟孩子那种同情的口吻说:“这么说,又有一个人踩着你的后背爬上去了。”

父亲收起笑容,未做回答,接着就岔开话题,问正在擦玻璃窗的妻子:

“妈在楼上好吗?”

卡拉望太太停下来,转过身去,把滑到背上的软帽扶正,嘴唇颤动着说:

“哼!好吧,咱们来谈谈你妈吧,她可真给了我个好瞧的!你想想看,理发匠的老婆勒博丹太太,上楼来找我借一包淀粉,正巧那时我出去了,你妈就骂人家是‘要饭的’,把人家撵走了。我回来就把老太婆狠狠说了一顿。她跟往常一样,别人一说到她的不是,就装聋作哑,其实,她不见得比我耳背,是不是?她那是在装蒜。我这么讲是有根据的。她当时什么话都不说,立刻就赌气上楼回自己房间去了。”

卡拉望甚为尴尬,沉默不语。这时,女仆跑来通知饭已准备好了。于是,卡拉望拿起藏在墙角的一根扫帚把,往天花板上捅了三下,通知老母下楼就餐。然后,大家来到餐室里,卡拉望太太把汤分好,等老太太下来。可是,等得汤都凉了,还不见下来,他们就只好先慢慢吃了起来。每人的汤喝完了,他们又等。卡拉望太太一不耐烦,就真的火了,便拿丈夫撒气:“你瞧瞧,她是在成心闹别扭,可你老是偏袒她。”卡拉望左右为难,没有办法,于是打发玛丽·路易丝去请奶奶,自己则垂着目光,坐在那里没有动。他的妻子则气鼓鼓地用餐刀的尖端,不断敲打着酒杯的杯脚。

门突然打开,只有小女孩一个人跑回来,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地说:“奶奶倒在地上啦!”

卡拉望一下蹦了起来,把餐巾往桌上一扔,跑了出去,楼梯上响起了他嗵嗵嗵的脚步声。他太太认定婆婆是在玩花招,轻蔑地耸耸肩,慢吞吞地跟着上楼。

老太太直挺挺地趴在房间中央。儿子将她的身子翻过来,只见她那张面孔毫无知觉,没有表情,皮肤发黄,遍布皱纹,双目紧闭,牙关紧咬,一动也不动,那干瘦的躯体已经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