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儿子(第3/4页)

当时是下午六点钟左右。我坐下来吃晚饭,店老板亲自出来侍候我。看来是命中注定,我鬼使神差似的问起:“您认识这家店从前的老板吗?三十年前,我曾经在这里住过十来天。这可是老话了。”

他回答说:“那就是我的父母,先生。”

于是,我就跟他谈起我是怎么在这儿住下的,怎么因为同伴生病而耽搁下来。他不等我讲完就说:

“哦,我全想起来了。当时我十五六岁,您就住在尽头那间客房,您的朋友住在临街的一间,也就是我现在住的那间。”

直到这时,那个年轻女仆的形貌才栩栩如生地重现在我的脑海里。我问:“您还记得当年令尊店里有一个挺漂亮的小女仆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她有一双好看的蓝眼睛,有一口白白的牙齿。”

他回答说:“是呀,先生,你们来过这里以后,过了些日子,她在分娩中死去了。”

他用手指向院子,院子里正有一个又瘦又瘸的男子在翻动马粪,他说:“那人就是她的儿子。”

我笑了起来:“他长得可不好看,一点也不像他母亲,准是像他父亲吧。”

店老板说:“那倒很可能,不过,没有人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他母亲到死也没有说出来。我们这里的人也都不知道她有过相好,大家听说她怀了孕,都大吃一惊,没有一个人肯相信。”

我突然打了个寒噤,心里很不舒服。我们每逢大祸临头,心里总会有这一类不祥的预感掠过。我朝院子里的那人看了两眼。这时,他刚给那些马匹打好水,正拎着两只桶,一瘸一拐,那较短的一条腿要格外使劲,显得特别痛苦。他身上穿得破破烂烂,脏得令人恶心,黄色的长发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像一根根绳子耷拉在脸上。

店老板接着说:“他干不了多少活,把他留在店里只是因为可怜他。他要是一生出来就像别人一样有人抚养,也许就不至于如此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先生,没爹,没妈,又没有钱。我的父母可怜这孩子,收留了他,不过,毕竟不是自家的人呀!这个理,您一定很懂。”

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还是在原来住过的那个房间宿下。一整夜都在琢磨那个叫人恶心的马夫,我反复思索:“他会不会是我的儿子?难道是我害得那姑娘走上了绝路,是我造出了这个孽种?不管怎么说,这是可能的呀!”

我决定跟那个家伙谈谈,问清楚他出生的日期,只要差上两个月,那我就可以打消疑虑了。

第二天,我叫人把他找来。但是,他也不会讲法语。他一副愚昧无知的样子,懵里懵懂。我要一个女仆替我问他多大岁数,他也答不上来。他像一个白痴似的站在我面前,两只骨节粗大、脏得令人厌恶的手,不停地摆弄着他的帽子,他傻乎乎地笑着,不过笑的时候,嘴角与眼角都有点像他母亲。

恰好店老板回来了,他去找这个可怜虫的出生证书。他是在我旅居拉贝桥之后八个月零二十六天出生的,因为我记得很清楚,我是在八月十五日到达洛里昂的。证书上注明“其父不详”,其母名叫让娜·凯拉代克。

一看此证,我的心跳动得急剧起来,我觉得呼吸急促,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我瞧着这个牲畜般的家伙,他那一头黄色的长发简直就像一堆粪肥,甚至比牲口的粪肥还更脏。这个叫花子被我瞧得直发窘,收起傻笑,扭转头去,迟迟疑疑地走了。

我沿着小河徘徊了一天,痛苦地反复思考,但考虑来考虑去有什么用呢?还是什么也不能确定!一连好几个钟头,我把种种正面的理由与反面的理由掂量来掂量去,想要决定担负还是不担负做父亲的义务。各种各样错综复杂的设想把我纠缠得心烦意乱,但总是回到原来那个可怕的疑问,即他究竟是不是我的亲骨肉?而最后,我仍然不得不确定那残酷可怕的判断:那人就是我的孽种!

我吃不下晚饭,早早回房就寝,但久久不能入睡。后来总算睡着了,却做了很多噩梦。我梦见那个粗野的家伙冲着我的脸嘲笑我,叫我“爸爸”。接着,他又变成了一条狗,咬我的腿肚子,不论我怎么躲逃,他总是紧追不舍,而且他不再朝我狂吠,而是像人那样进行侮骂。然后,他又出现在法兰西学院我的那些同事面前,他们正在开会裁定我是否他的生父,其中一位院士喊道:“这是确凿无疑的!请诸位看看他长得多么像他父亲!”的确不假,我自己也看出来那怪物真像我。我从梦中醒了过来,两人相像的这个想法已经深深扎根在我脑海里了,而且还产生了一个无法抑止的愿望,想弄弄清楚我们在相貌上究竟有没有相像之处。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趁他去望弥撒时,跟他走到了一块。我给了他五个法郎,就在此时,我惴惴不安地打量着他。他接过法郎,猥琐地笑了起来,随后又因我紧盯着他而发窘,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什么,就赶紧溜了。他咕哝的那句话,肯定是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