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6页)

有时康妮忍不住想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让那个女人给钳制住!”但她又发现自己还没到对他那么牵挂的地步,因此也就不说了。

他们仍然按照老习惯,两个人一起呆到晚上十点才分手。他们在一起聊天,读书或研读他的手稿。但以前做这事的兴奋感早已烟消云散,她烦了他的手稿,但仍然尽职地为他打出稿子来。不过,就这很快也成了伯顿太太的事。

康妮建议伯顿太太学着用打字机打字。早就有这念头的伯顿太太说干就干,练得十分努力。所以现在克里福德有时会给她口授一封信什么的,她会记录下来,速度有点慢,但字打得准确无误。遇上难字或偶尔的法文短语什么的,克里福德会十分耐心地拼出来。伯顿太太打起字来兴奋异常,因此教她打字几乎是件快活的事。

现在康妮有时会以头疼为托词一吃完晚饭就上楼去。“或许伯顿太太能陪你玩双人皮克牌。”她对克里福德说。

“哦,我挺好。回你房间休息吧,亲爱的。”

可是她一走他就按铃叫伯顿太太来玩皮克牌、比齐克牌甚至下棋。他教会了她玩所有这些游戏。看到伯顿太太像个小姑娘那样红着脸哆里哆嗦、游移不定地摸摸象、摸摸马又抽回手的样子,康妮就特别反感。而克里福德却微笑着,带着调笑的口吻居高临下地对她说:“你必须说j'adoube!”【1】

她抬起眼皮,明亮的眼睛惊竦地看看他,然后顺从地喃喃道:“J'adoube!”

没错,他是在教育她呢。他乐为人师,因为这让他感到一种权威。而伯顿太太也高兴,因为她逐步地掌握了绅士阶层之所以成为绅士的那些东西,除了金钱之外。这令她兴奋不已。与此同时她也使他离不开他了。她这种发自内心的激动让他微微感到是对他的一种至高的奉承。

而在康妮看来,克里福德似乎是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了:有点俗,有点平庸,毫无生气,身材也有点臃肿了。伊薇·伯顿的手腕和绵里藏针是过于昭著了点,可她确实为她从克里福德那里获得的兴奋感到惊讶。说她爱上了他倒还不至于。她的激动来自于同这个男人的接触,一个上等人,一个有爵位的人,一个会写书作诗的写家,人家的照片都登在画报上了呢。她是因着某种奇特的激情而激动。他给她的“教育”激起了她的激情和反应,其结果是任何爱情都无法比拟的。事实上,正因为不可能有爱情这一说,她才能伴着他的另一种激情纵情地激动,那就是求知的激情,尽可能地求知。

不错,这女人在以某种方式爱着克里福德,无论我们怎么解释爱这个词的意思,那都应算是爱。她看上去是那么标致,那么年轻,灰色的眼睛有时看上去是那么精神。还有,她时不时会显出满足的样子来,甚至是得胜的样子,康妮讨厌的就是这个。偷着得意,私底下满足!呵,偷着得意!康妮恨透了这个!

怪不得克里福德让这女人俘虏了呢!她对他绝对仰慕,从不动摇,俯首帖耳地为他效劳,任他使唤。也难怪他感到被阿谀奉承着!

康妮听到这两人在长谈。其实大部分时间里是伯顿太太在说。她没完没了地说着特瓦萧村的流言蜚语。她的话比蜚短流长还更甚。那是集盖斯凯尔夫人、乔治·爱略特和米特福德小姐于一炉,外加这些女人挂一漏万的那些东西【2】。一聊起人们的家长里短来,伯顿太太简直胜过任何一本书。她对村里的人都了如指掌,而且对他们的事特别热衷。听她道来,真是精彩,虽然有点掉价儿。起初她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对克里福德“唠唠特瓦萧村”。可一旦开了头儿就收不住了。克里福德倾听着,是为自己写作找“素材”,还真听出不少料来。康妮意识到,他的“天分”就在于此:他能天才地利用那些蜚短流长,听的时候可以不动声色。伯顿太太一旦“唠唠特瓦萧村”自然就特别热心,干脆就收不住。她知道的这里发生的那些事儿真是有意思,让她聊起来,能写成十来本书呢。

康妮听她说这些事也听得入迷,但过后总觉得有点掉价儿。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带着猎奇的心态去听。一个人不妨听听别人最隐私的事,但应该是对人家的挣扎和倒霉抱以尊重,因为人人都如此,而且应该对此怀有细微、明察的同情心。甚至讽刺也算是一种同情呢。对我们的生活起决定作用的是我们的同情心释放或收敛的方式。对了,小说的至关重要也在于此,如果处理得当的话。它能影响并将我们的同情心引入新的天地,它也能引导我们的同情心从死亡处收敛回来。于是,如果处理得当,小说可以披露生命中最为隐秘的地带:因为,是在生命之激情的隐秘地带,而不是别处,敏锐的感觉潮汐在涨落、洗涤和刷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