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中(第4/42页)

今以“尽心、知性、知天”为格物致知,使初学之士尚未能不二其心者,而遽责之以圣人生知安行之事,如捕风捉影,茫然莫知所措其心,几何而不至于“率天下而路”[217]也?今世致知格物之弊,亦居然可见矣。吾子所谓“务外遗内,博而寡要”者,无乃亦是过欤?此学问最紧要处,于此而差,将无往而不差矣。此鄙人之所以冒天下之非笑,忘其身之陷于罪戮,呶呶其言,其不容已者也。

【译文】

来信写道:“先生解释《大学》古本认为,致知是获得关于本体的知,这固然与孟子‘尽心’的宗旨相合。朱子也认为虚灵知觉是心的本体。然而人之所以能够尽心是出于对性的体认,人能够扩充自己的知则是因为对于物的体认。”

“人之所以能够尽心是出于对性的体认,人能够扩充自己的知则是因为对于物的体认”,这句话是对的。然而推敲你所想表达的意思,想来你之所以说这句话,是因为还有不明白的地方。朱子以“尽心、知性、知天”为格物,以“存心、养性、事天”为诚意、正心、修身,以“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为知的极致、仁的尽处,这是圣人的事业。依照我的看法,则正与朱子正相反。所谓“尽心、知性、知天”就是生而知之、安而行之,这才是圣人的事业;“存心、养性、事天”就是学而知之、利而行之,这是贤人的事业;“夭寿不二,修身以俟”,是困而知之、勉而行之,这是学者的事业。怎能只将“尽心知性”视作为知,而将“存心养性”视作为行呢?你刚开始听到我的说法,肯定又会大惊失色。然而其中确实没有可以怀疑的地方,且让我给你一一道来。

所谓心的本体就是性,性的本体就是天理。能穷尽自己的本心,也就能穷尽自己的天性。《中庸》里说:“只有天下最诚敬的人才能穷尽其性。”还说,“通晓天地的化育,求证于鬼神而没有疑问,这便是知天。”这是只有达到圣人的境界才可以做到的。所以我才说:这是“生而知之、安而行之”,是圣人的事业。存养本心,说明还不能穷尽本心,这才需要施加存养的功夫。存养本心的时间久了,就不需要存养的功夫,自然而然能够达到无时无刻不自然存养的境界,然后才可以说“尽”。所谓“知天”的“知”,好比“知州”“知县”的“知”,知州就是将一州之内的事都视作自己的分内事,知县就是将一县之内的事都视作自己的分内事,所以“知天”就是与天为一的意思。“事天”则好比子女侍奉父母、臣子侍奉君主,故而“事天”还是与天有所分别。天所赋予我们的是本心与本性,我们只有善加存养而不敢遗失、损害,如同“父母完整地生下我们,死去时我们也要保持完整”。所以我说:这是“学而知之、利而行之”,是贤人的事业。至于“夭寿不二”的人,与存养本心的人又有区别。存养本心的人虽然不能穷尽本心,但依然一心为善,偶尔失却本心,施加存养的功夫就可以了。现如今要求人的寿命相等,这是由于心为寿命的长短所左右,产生了二心。正是因为有这个对于寿命的二心,所以为善的心便不能专一。存养的功夫都未必可行,又怎么能说“尽”呢?现在要求这样的人不因寿命长短而改变自己为善的心,将生死与寿命都视作天命所赋予的东西,只是一心向善,修养自身并等待天命,这说明这类人还不知道何谓天命。“事天”虽然与天为二,但是已经知道天命的所在,只是恭敬地顺应它而已。像那些等待天命的人,还不知道天命真正的所在,好像还在等待天命的到来。所以我说:这是立命。立就是“创立”的“立”,好比立德、立言、立功、立名等。但凡说“立”的地方,都是表达过去没有而如今确立的意思。孔子所说的“不知天命,就无法成为君子”正是此意。所以我说:这是“困而知之、勉而行之”,是学者的事业。

如今将“尽心、知性、知天”视作格物致知,使得初学之人还不能一心一意地为学,就马上责备他不能像圣人那样生知安行,这就像是捕风捉影,让人茫然不知所措。这不是让人疲于奔命吗?现如今的格物致知学说的弊端,已然暴露无遗。你所谓“务外遗内,博而寡要”,不也是这种过失所造成的吗?这是做学问最紧要的地方,在这里出错,往后便步步皆错了。这就是我之所以要冒着天下之人的非议嘲笑,不顾身陷险地、招致罪祸,喋喋不休地宣传我的观点的原因,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