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尔托普哈诺夫和聂道漂斯金(第3/8页)

然而,不管他怎样注重秩序和经济核算,还是渐渐地陷入十分困难的境地:先是把自己的几个村子抵押出去,后来就一个一个地卖掉了,而最后的祖居地,就是那个有一座未建成的礼拜堂的村子,是由官府拍卖的,幸而不是在叶列美·卢基奇生前——如果是在他生前,他是受不了这个打击的——而是在他去世后两个星期。他还来得及死在自己家里、自己的床上,有家里人围着,而且是在医生照料之下。但是可怜的潘捷莱得到的只是一个别索诺夫村了。

潘捷莱知道父亲生病的消息时,已经是在部队里,正纠缠在上述的“不愉快事件”中。他虚岁只有十九岁。他从小就没有离开过家,在极其善良而又极其愚蠢的母亲瓦西里萨·瓦西里耶芙娜的培养下,成为一个娇惯的小少爷。她一个人管他的教养,叶列美·卢基奇埋头于他的经济设想,顾不到这些。虽然有一次他因为儿子读错了字母也亲手打过他,不过这一天叶列美·卢基奇心里是有很深的隐痛,因为他的一条最好的狗撞到树上死了。其实,瓦西里萨·瓦西里耶芙娜对儿子教养的操心也只限于一次艰苦的努力:她费了很大劲儿给他请到一位家庭教师,阿尔萨斯的一个退伍军人,名叫比尔科普甫的。而且她直到死,都是战战兢兢地对待这位家庭教师,因为她想:他要是不干了,我就完了!那我怎么办呀?我到哪儿去另找老师呀?就这一个还是我好不容易从邻村女地主家里挖来的呢!比尔科普甫也是一个机灵人,立刻利用起自己的特殊地位:不要命地喝酒,一天到晚睡觉。潘捷莱一结束了“学业”,就去服役了。这时瓦西里萨·瓦西里耶芙娜已经不在人世了。她是在这件大事之前半年受惊而死的:她梦见一个穿白衣的人骑着一只熊,胸前有标志:反基督者。叶列美·卢基奇不久也随着自己的老伴走了。

潘捷莱一听到父亲生病的消息,急忙赶回家来,但是已经来不及同父亲见面了。当这个孝子完全意外地从富有的继承人变成穷人的时候,他有多么吃惊呀!没有多少人能够经受这样剧烈的变化。潘捷莱痴呆了,变得冷酷了。他原来虽然有些急躁、任性,但却是一个正直、善良而慷慨的人,现在变成了一个狂人和莽汉,不再和乡邻们往来了——他羞于见富人,又瞧不起穷人——而且对所有的人都极其粗鲁无礼,甚至对当权者也是如此,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世袭贵族。有一次警察局长没脱帽走进他的房里,差点儿被他开枪打死。当然,当权者对他也不会客气,一有机会就叫他尝尝当权者的厉害。然而大家还是有点儿怕他,因为他的脾气异常暴躁,一句话不合,便白刃相见。稍有不顺意,契尔托普哈诺夫的眼睛就骨碌碌直转,说话声音也不连贯了。“啊哇……哇……哇……哇……哇,”他含糊不清地说,“我这命不要了!”……简直就不顾死活了!

虽然如此,他又是一个清白的人,从来不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当然,没有什么人到他家来……然而他的心地是善良的,甚至自有其伟大之处:他路见不平,就挺身而出。他很能维护他的庄稼人。“怎么?”他常常发狂似的敲着自己的脑袋说,“想欺负我的人,欺负我的人吗?只要有我契尔托普哈诺夫在,休想!”

季洪·伊凡内奇·聂道漂斯金的出身不像潘捷莱·叶列美奇那样可以自诩。他的父亲是独院地主出身,只是在服役四十年后,才获得贵族称号。老聂道漂斯金先生是一个不走运的人,灾难像冤家对头似的到处紧紧地追随着他。这可怜的人在整整六十年中,从出生到死去,一直在同小人物所特有的种种贫困、疾病和灾祸搏斗。他在困境中像鱼撞冰似的挣扎着,吃不饱,睡不足,弯腰低头,东奔西走,忧愁,憔悴,为挣每一个戈比而兢兢业业,为公务确实“鞠躬尽瘁”,到头来死在不知是阁楼上,还是地窖里,既没有为自己,也没有为孩子们挣得可以糊口的东西。命运把他捉弄得筋疲力尽,简直像被猎狗追逐的兔子。他是一个善良而正直的人,收受贿赂也“规规矩矩”——从十戈比到两个卢布。

老聂道漂斯金有过一个患肺病的瘦弱的妻子,也有过一些孩子,幸而大都不久就死掉了,只剩下季洪和女儿米特罗道拉。米特罗道拉外号“土里俏”,经历过许多可悲而又可笑的事情之后,嫁给了一个退职的司法监察官。

老聂道漂斯金先生好歹在生前给季洪谋得一个编外办事员的职位,但是父亲一死,季洪就不干了。天天提心吊胆,时时刻刻要跟饥寒作痛苦的搏斗,天天看到母亲忧心忡忡,看到父亲苦苦挣扎,受着房东和店主粗暴的欺压——季洪无时无刻不生活在这种种痛苦之中,因此变得说不出地胆怯:一见上司就心惊胆战,好像一只被捉住的鸟儿。他就辞职不干了。漫不经心的、也许是喜欢开玩笑的造物主,往往在赋予人种种本性和爱好时,一点也不考虑其社会地位和财产。造物主凭着固有的关怀和仁爱之心,把这个穷官吏的儿子塑造成一个多愁善感、懒惰、温和、逆来顺受的人——一个特别注重享受、具有极其灵敏的嗅觉和味觉的人……造物主塑造好了,又精心加工一番之后,就让自己的作品去靠酸白菜和臭鱼生长了。这件作品长成了,就开始所谓“生活”。这就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