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3/4页)

脚步声渐行渐远,道林锁上门,把钥匙放进了口袋。他觉得现在安全了,谁也不会再看到那可怕的东西了。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再看见他的耻辱。

他回到书房,发现五点刚过,茶已经送上来了。在一张镶满珠母贝的黑色香木小桌上,放着一张亨利勋爵写的便条,旁边是一本用黄纸装订的书,封面有点破旧,边角都脏了。这小桌是道林监护人的妻子莱德利太太送给他的礼物,这位漂亮的太太是个生病专业户,去年跑去开罗过冬了。茶盘上放着一份当天的《圣詹姆斯报》第三版。显然,维克多已经回来了。他不知道维克多是否在门厅遇到了要离开的那些人,并且刺探他们做了些什么。维克多一定注意到画不见了——他在摆茶具时无疑发现了。屏风没放回原处,墙上可以看到空当。或许某天夜里,他会发觉维克多潜到楼上,想要强行进屋。家里有个间谍真是可怕。他曾听说,有些富人一生都遭仆人敲诈,仅仅因为仆人偷看到了一封信,偷听到了一次谈话,捡起了一张带地址的卡片,或者在枕头下发现了一朵枯萎的花或一条皱巴巴的蕾丝。

他叹了一口气,自斟一杯茶,打开亨利勋爵的便条。上面只说他让人送过来晚报和一本他可能会感兴趣的书,八点一刻他会在俱乐部。他又懒洋洋地翻开《圣詹姆斯报》,粗粗浏览了一遍。第五版一个红铅笔做的记号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段报道是:

女演员验尸调查结束

今晨,地区验尸官丹比先生于霍克斯顿路贝尔旅馆,对新近就职于霍尔本皇家剧院的年轻女演员西比尔·文恩的尸体,进行了验尸调查。验尸结论为意外死亡。死者母亲在提供证词和法医比勒尔做验尸报告时,情绪非常激动,人们深表同情。

他皱起眉头,把报纸撕成了两半,穿过房间扔了。这一切是多么丑恶!而这丑恶又让一切显得令人可怕的真实!亨利勋爵让人送来验尸报告,他有点生气。他还用红铅笔做了记号,真蠢。维克多可能已经看过了,他的英文水平读懂这段话绰绰有余。

或许他读过了,并且已经开始疑心。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道林·格雷与西比尔之死有什么关系?没有什么可怕的,又不是道林·格雷杀了她。

他的目光落在了亨利勋爵送来的黄皮书上,不知道这是一本什么书。他走到那张珍珠色的八角小茶几旁,他总觉得这张茶几有点像某种奇怪的埃及蜜蜂用银子搭出来的。他拿起书,躺在扶手椅上,翻看起来。没过几分钟他就被吸引住了,这是他所读过的最奇怪的书。他仿佛看到世上的罪恶披着精美的外衣,伴着轻柔的笛声,从他面前演着哑剧依次走过。他过去只是朦朦胧胧想到的东西,突然在他面前变得真切无比。他过去从来没有想过的,也逐一在他面前显露出来。

这是一部没有情节,只有一个主人公的小说,实际上是对一个巴黎青年进行的心理研究。这个年轻人想用一生,在十九世纪,实现属于过去每个世纪,却独不属于他自己时代的一切激情和思想方式,事实上,他想集一切能体现世界精神的情感于一身。他喜欢那种纯粹的做作的克己精神,它们被人们愚蠢地称为美德;喜欢那种天性的反叛,它们仍被聪明人称为罪恶。全书写作风格奇异,如镶嵌宝石般生动与晦涩兼具,行文中充斥着隐语、古语、术语及精心的注释,这恰是法国象征主义流派中最优秀的艺术家作品的典型特征。书中的比喻如同兰花一样,形状奇怪,颜色微妙。作者用神秘的哲学语言描绘感官生活,让人有时几乎弄不明白自己读的到底是某个中世纪圣人的精神极乐,还是一个现代罪人的病态坦白。这书犹如一株毒草,书页间似有浓郁的香味,搅得人头昏脑胀。道林一章一章地往下看,句子抑扬顿挫如微妙单调的音乐,因为包含了复杂的叠句和重复的乐章,在他的脑海中激起一种幻想,如同得了梦幻症,即使夕阳西下,夜幕降临,他也竟毫不自觉。

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一颗孤星穿透青铜绿的苍穹,照进书房的窗。他借着这微光读着,直到看不清了才停下。仆人提醒了好几次时候不早,他这才站起来,走进隔壁房间,把书放在佛罗伦萨风格的床头柜上,开始更衣赴晚餐。

他赶到俱乐部时几乎已经九点了,亨利勋爵独自坐在休息室里,看起来很不耐烦。

“真抱歉,哈利,”他大声说,“但事实上这全是你的错。你送来的那本书让我着迷,我都把时间忘了。”

“是呀,我想你会喜欢的。”这位晚宴的主人说着,站了起来。

“我没说喜欢这本书,哈利,我是说它把我迷住了。两者大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