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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故事忌讳离题,我们在讲述中插入了一些细枝末节和题外话,耽误了时间,发现这种情况已经为时太晚,事件不等我们有所防备便径自向前发展,任何讲故事的人都有一项根本义务,就是根据自己的职业素养告诉听众即将发生什么,这点我们没有做到,事已至此,无法挽回,只得怀着深深的懊悔坦率地承认,即将发生的已经发生了。与我们的猜测相反,群众并未散去,示威继续进行,只是现在队形已乱,从街道一边到另一边全都是人,从呼喊声得知,他们正往总统府的方向走去。总理官邸正好位于他们行进的路线上。在示威队伍前头采访的新闻记者,包括报纸和电台电视台的记者,个个精神振奋,紧张地作着记录,通过电话向他们供职的编辑部描绘事态发展,这似乎是为了减轻他们作为记者和公民感到的不安。好像谁都不知道将发生什么事情,但我们有理由担心人群正准备袭击总统府,并且不排除洗劫总理官邸及他们所要路过的政府各部的可能,我们甚至可以说,这种可能性极高,这不是因为受到惊吓而胡言乱语,妄加猜测,只消看一看所有这些人变了形的脸就会明白,要是说他们每个人都渴望流血和破坏,绝不是危言耸听,这样,我们就得出了一个可悲的结论,尽管非常难以启齿地高声告诉全国,但不得不说,曾在其他事情上表现得雷厉风行并因此受到正直公民欢呼的政府,却做出了一个应当受到谴责的轻率举动,决定抛弃这座城市,留给愤怒的人群任意处置,街上没有当局人员像慈父般地进行劝阻,没有警察,没有催泪弹,没有高压水炮,没有警犬,一言以蔽之,没有任何约束。总理官邸在望,那是一座十八世纪后期的宫殿式建筑,记者以预告灾难的语气声嘶力竭地号叫,歇斯底里到了极点,现在,就在现在,现在一切都可能发生,但愿圣母保佑我们,保佑所有的人,但愿为祖国光荣捐躯的烈士们在天堂能让这些人狂怒的心平静下来。的确,一切都可能发生,但最后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只是看到,游行队伍中有一小部分人在十字路口停了下来,坐落在一个小花园之中的总理府就在这里,这部分人仅仅占据了一个街角,其他人则沿着人行道,朝广场或邻近的街道走去,如果警方的统计学家还留在这里,他们会说参加游行的总人数不超过五万,但确切的数字,真正的数字,经我们一个一个点出来的数字,要高出十倍。

就在这里,就在游行队伍停下来没有任何动静的时候,一个精明的电视台记者在人头的海洋中发现了一个人,虽然那个人几乎半张脸被纱布裹住,但他还是认出来了,就像第一眼就有幸抓住了他那忽隐忽现的形象那样,轻而易举地从他另一半健康的脸认出来了,不难理解,受伤的一边和健康的一边相互印证,确定无疑。记者拉着身后的摄像师立刻行动,不停地对前边的人说,劳驾,劳驾了,请让开一下,让我们过去,有重要的事,有重要的事。离得越来越近,他喊道,主席先生,主席先生,劳驾,但他心里想的却不是如此客气,这家伙到这里来干什么勾当。一般来说,记者有很强的记忆力,这位当然没有忘记发生爆炸的那天晚上,他们曾经遭到市政委员会主席毫无道理的公开侮辱。现在要让他尝尝受侮辱的滋味。他把话筒伸到对方脸上,给摄像师打了个黑社会式的手势,既可以表示,开机,也可以表示,给他一个大嘴巴,在目前的情况下很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主席先生,在这里遇到您,请允许我说,我非常惊讶;惊讶,为什么;我刚刚对您说过,因为在这种场合,在示威队伍中看到您;我像任何人一样,是公民,只要自己喜欢,可以在任何时间,以任何方式参加,特别是现在,已经无须要求批准了;您不是普通公民,是市政委员会主席;你错了,我三天之前已经不再是市政委员会主席,我想这个消息人们早已知道了;据我所知不是这样,到现在为止我们没有收到任何关于此事的通知,既没有市政委员会的通知也没有政府的通知;我想你不会是在等待我召开记者招待会吧;您辞职了吗;我放弃了职务;为什么;我对你的唯一回答是闭嘴,当然,是我闭嘴;首都民众想了解为什么市政委员会主席;再说一遍,我已经不是了;为什么市政委员会主席先生来参加反政府示威呢;这次示威不是反对政府的,是致哀的,人们来埋葬他们的死者;死者已经埋葬了,但示威还在继续,您对此如何解释;请去问问这些人吧;我此刻感兴趣的是您的意见;他们到哪里我就到哪里,仅此而已;您是否同情那些投了空白选票的选民,即白票人呢;他们按照各自的意愿投票,我同情或者厌恶都无关紧要;那么,您的党,如果知道您参加了示威,您的党会说什么呢;你去问他们吧;不怕给您处分吗;不会;您为什么如此有把握;理由很简单,我已经不在党内了;是他们把您开除了;我脱离了它,就像此前放弃了市政委员会主席的职务一样;内政部长的反应如何;请去问他;谁接替了或即将接替您的职务;请自行去调查;我们会不会在其他示威中看到您;只要你参加,就会知道;右翼党贯穿您的全部政治生涯,您现在离开了,是否转到了左翼党;我希望有一天我自己会明白我转到了哪里;主席先生;请不要称我为主席;请原谅,习惯使然,我向您承认,我感到迷茫;你要小心了,我认为这是道德上的迷茫,而道德迷茫是向通向不安的道路迈出的第一步,再往前走,正如你们非常喜欢说的,一切都可能发生;主席先生,我糊涂了,不知道该怎样想;删除你录下的东西,你的老板可能不喜欢你说的最后几个字,还有,请不要再称呼我主席;我们已经关闭了摄像机;这样对你比较好,免得招惹麻烦;听说示威队伍现在要去总统府;请去问组织者们;他们在哪里,是哪些人;我推测是所有的人,或者说没有任何人;总得有个领头的,这不会是自发组织起来的运动吧,自发的那代人已经不存在,更不要说这么大规模的群众行动了;至今没有出现过;您的意思是说,您不相信投空白选票的运动是自发的;从一件事情随意推断另一件事情,这叫滥用推理;我的印象是,您对这一事件的了解比您想表露出来的要多得多;我们发现自己知道的事情要远远多于先前以为知道的事情,这样的时刻迟早会到来,好了,请走开,去做你该做的事,向别人提问题,你看,这人头的海洋开始挪动了;使我感到惊恐的是,听不到一声喊叫,一声万岁,一声打倒,一句表达人们心愿的口号,只有这令人感到威胁,令人胆寒的寂静;改一改你那恐怖影片里的语言,对这些词,人们已经厌倦了;如果人们真的厌倦了那些词,我就要失业了;今天一整天你再也说不出比这一句更正确的话了;再见,主席先生;说最后一遍,我不是主席。游行队伍的最前头就地转个直角,爬上陡峭的斜坡,走进一条又宽又长的大马路,从大马路的尽头往右拐,马上就感到河上吹来的轻风抚摸面颊。从这里到总统府两公里左右,全都是平坦的大道。记者们接到命令,离开游行队伍,跑步到总统府前面抢占有利位置,但是,不论是现场记者还是后方编辑部人员,他们普遍认为,从新闻重要性的角度来看,本次采访已经取得的结果全都是浪费时间和金钱,或许用更强烈的方式表达,是社会传媒干的费力不讨好的蠢事,或许用更温文尔雅的说法,是徒劳无功。这些家伙连示威都搞不好,有人说,至少也该扔块石头,焚烧一张国家元首的肖像,砸碎几扇玻璃窗,唱一首早年间那种革命歌曲,或者随便做一件什么事情表示他们还没有死,不像他们刚刚埋葬的那些死者。游行队伍没有满足那些人的希望。人们来了,占满了整个广场,在半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们都静静地望着总统府紧闭的大门,然后悄然无声地散开,返回各自的家里,有的步行,有的乘公共汽车,有的搭陌生人的顺风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