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文郎(第2/6页)

朱慰王曰:“凡吾辈读书人,不当尤人,但当克已:不尤人则德益弘,能克己则学益进。当前跑落,固是数之不偶;平心而论,文亦未便登峰,其由此砥砺,天下自有不言之人。”王肃然起敬。又闻次年再行乡试,遂不归,止而受教。宋曰:“都中薪桂米珠,勿优资斧。舍后有窖镪,可以发用。”即示之处。王谢曰:“昔窦、范贫而能廉,令某幸能自给,敢自污乎?”王一日醉眠,仆及扈人窃发之。王忽觉,闻舍后有声;窃出,则金堆地上。情见事露,并相慑伏。方诃责间,见有金爵,类多镌款,审视,皆大父字讳。盖王祖曾为南部郎,人都寓此,暴病而卒,金其所遗也。王乃喜,秤得金八百余两。明日告宋,且示之爵,欲与瓜分,固辞乃已。以百金往赠替僧,僧已去。积数月,敦习益苦。及试,宋曰:”此战不捷,始真是命矣!”

俄以犯规被黜。王尚无言;宋大哭,不能止。王反慰解之。来曰:“仆为造物所忌,困顿至于终身,今又累及良友。其命也夫!其命也夫!”王曰:“万事固有数在,如先生乃无志进取,非命也。”宋拭泪曰:“久欲有言,恐相惊怪。某非生人,乃飘泊之游魂也。少贞才名,不得志于场屋。佯狂至都,冀得知我者,传诸著作。甲申之年,竟罹于难,岁岁飘蓬。幸相知爱,故极力为‘他山,之攻,生平未酬之愿,实欲借良朋一快之耳。今文字之厄若此,谁复能漠然哉!”王亦感泣,问:“何淹滞?”曰:“去年上帝有命,委宣圣及阎罗王核查劫鬼,上者备诸曹任用,馀者即俾转轮。贱名已录,所未投到者,欲一见飞黄之快耳。今请别矣!”王问:“所考何职?”曰:“梓潼府中缺一司文郎,暂令聋憧署篆,文运所以颠倒。万一悻得此秩,当使圣教昌明。”明日,忻忻而至,曰:“愿遂矣!宜圣命作‘性道论,视之色喜,谓可司文。阎罗稽簿,欲以‘口孽’见弃,宣圣争之,乃得就。某伏谢已,又呼近案下,嘱云:‘今以怜才,拔充清要;宜洗心供职,勿蹈前愆。’此可知冥中重德行更甚于文学也。君必修行未至,但积善勿懈可耳。”王曰:“果尔,馀杭其德行何在?”曰:“不知。要冥司赏罚,皆无少爽。即前日瞽僧,亦一鬼也,是前朝名家。以生前抛弃字纸过多,罚作瞽。彼自欲医人疾苦,以赎前愆,故托游廛肆耳。”王命置酒。宋曰:“无须。终岁之扰,尽此一刻,再为我设水角足矣。”王悲怆不食,坐令自啖。顷刻,已过三盛,捧腹曰:

“此餐可饱三日,吾以志君德耳。向所食,都在舍后,已成菌矣。藏作药饵,可益儿慧。”“王问后会,曰:“既有宫责,当引嫌也。”又问:“梓潼祠中,一相酹祝,可能达否?”曰:“此都无益。九天甚远,但洁身力行,自有地司牒报,则某必与知之。”言已,作别而没。

王视舍后,果生紫菌,采而藏之。旁有新土坟起,则水角宛然在焉。王归,弥自刻厉。一夜,梦宋舆盖而至,曰:“君向以小忿,误杀一婢,削去禄籍;今笃行已折除矣。然命薄不足任仕进也。”是年,捷于乡;明年,春闱又捷。遂不复仕。生二子,其一绝钝,啖以菌,遂大慧。后以故诣金陵,遇徐杭生于旅次,极道契阔,深自降抑,然鬓毛斑矣。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平阳人王平子,到京城参加乡试,租住在报国寺内。寺中已经住着一位馀杭来的书生,王生因与这位馀杭生是邻居,就递了张名片去拜访,馀杭生也不回访。早晚相遇时,也很不礼貌。王生对他的狂悖无礼十分生气,就不再与他来往。有一天,有位青年到寺中游览,身着白衣白帽,看去身材高大,器宇轩昂。走近和他交谈,言语诙谐巧妙,王生内心很敬重他。问他姓氏家乡,他说:“家在登州,姓宋。”王生让仆人设座,二人相对谈笑。这时馀杭生正巧走过来,王、宋二人起身让座。馀杭生竟然坐在上位,没有一点儿谦让的表示。馀杭生突然问宋生:“你也是来应考的吗?”宋生回答说:“不是。我这种平庸之人,早就不思飞黄腾达了。”馀杭生又问:“你是哪省的?”宋生告诉了他。馀杭生说:“你不打算进取,足见你还是很高明的。北方没有通晓文墨的人。”宋生说:“北方人通的固然不多,但不通的人未必是我;南方人通的固然不少,但通的也未必是您。”说完就鼓掌,王生也一起鼓起掌来,因此二人哄堂大笑。馀杭生又羞又恼,横眉怒目,伸胳膊挽袖子,大声说道:“你敢和我当面命题,比比谁的文章写得好吗?”宋生眼望别处,笑一笑说:“有何不敢!”说完就跑回住所取来四书五经交给王生。王生随手一翻,指着一句说:“就这句‘阙党童子将命’。”馀杭生站起来,要找纸笔。宋生拉住他说:“咱们就口述罢了。我文章的破题已想好了:‘于宾客往来之地,而见一无所知之人焉(在宾客往来的地方,看到一个一无所知的人)。’”王生听了捧腹大笑。馀杭生大怒说:“你根本不会作文,只是谩骂,算个什么人!”王生竭力为他们调解,说再选一个好题。又翻了一页书,说:“‘殷有三仁焉。’”宋生立刻应声朗诵自己的文章:“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夫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三位贤人走的道路不同,目标却是一样的。什么目标呢?就是仁。君子达到仁就行了,何必要走相同的道路)?”馀杭生听了宋生的文章自己就不作了,站起来说:“你这个人还有点儿小才。”说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