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弊司

作品借幽冥间两件事抨击了现实社会中为人所痛恨的两类社会职业或阶层。其一是教育官员,即前篇《饿鬼》中的训导教谕,不同的是,《饿鬼》中的教谕训导,比较具体,《考弊司》中的官员比较抽象,具有象征意味。所谓“例应割髀肉”,即贿赂的代称。作品中写虚肚鬼王的府署,“两碣东西立,绿书大于栲栳,一云‘孝弟忠信’,一云‘礼义廉耻’”,“堂上一扁,大书‘考弊司’。楹间,板雕翠字一联云:‘曰校、曰序、曰庠,两字德行阴教化;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礼乐鬼门生。’”具有深刻的讽刺意味。其二是妓女。两类社会职业或阶层共同的地方是虚伪,只认钱。不过两件事中,以“考弊司”为主,正如评论家何垠所言:“嘲笑如前(指《饿鬼》篇)。曲巷以后,比例见意耳。”

闻人生,河南人。抱病经日,见一秀才人,伏渴床下,谦抑尽礼。已而请生少步,把臂长语,刺刺且行,数里外犹不言别。生伫足,拱手致辞。秀才云:“更烦移趾,仆有一事相求。”生问之。答云:“吾辈悉属考弊司辖。司主名虚肚鬼王。初见之,例应割髀肉,浼君一缓颊耳。”生惊问:“何罪而至于此?”曰:“不必有罪,此是旧例。若丰于贿者,可赎也。然而我贫。”生曰:“我素不稔鬼王,何能效力?”曰:“君前肚是伊大父行,宜可听从。”言次,已入城郭。至一府署,廨宇不甚弘敞,惟一堂高广;堂下两碣东西立,绿书大于栲栳,一云“孝弟忠信”,一云“礼义廉耻”。躇阶而进,见堂上一匾,大书“考弊司”。槛间,板雕翠字一联云:“日校、日序、日库,两字德行阴教化;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礼乐鬼门生。”游览未已,官已出,鬈发鲐背,若数百年人;而鼻孔撩天,唇外倾,不承其齿。从一主簿吏,虎首人身。又十余人列侍,半狞恶若山精。秀才曰:“此鬼王也。”生骇极,欲却退。鬼王已睹,降阶揖生上,便问兴居。生但诺。又问:“何事见临?”生以秀才意具白之。鬼王色变曰:“此有成例,即父命所不敢承!”气象森凛,似不可入一词。生不敢言,骤起告别。鬼王侧行送之,至门外始返。

生不归,潜入以观其变。至堂下,则秀才已与同辈数人,交臂历指,俨然在徽纆中。一狞人持刀来,裸其股,割片肉,可骈三指许。秀才大嗥欲嘎。生少年负义,愤不自持,大呼曰:“惨惨如此,成何世界!”鬼王惊起,暂命止割,跷履迎生。生忿然已出,遍告市人,将控上帝。或笑曰:“迂哉!蓝蔚苍苍,何处觅上帝而诉之冤也?此辈惟与阎罗近,呼之或可应耳。”乃示之途。趋而往,果见殿陛威赫,阎罗方坐;伏阶号屈。王召讯已,立命诸鬼绾绁提锤而去。少顷,鬼王及秀才并至。审其情确,大怒曰:“伶尔夙世攻苦,暂委此任,候生贵家;今乃敢尔!其去若善筋,增若恶骨,罚令生生世世不得发迹也!”鬼乃棰之,仆地,颠落一齿;以刀割指端,抽筋出,亮白如丝,鬼王呼痛,声类斩豕。寻足并抽讫,有二鬼押去。

生稽首而出。秀才从其后,感荷殷殷。挽送过市,见一户垂朱帘,帘内一女子露半面,容妆绝美。生问:“谁家?”秀才曰:“此曲巷也。”既过,生低徊不能舍,遂坚止秀才。秀才曰:“君为仆来,而今踽踽以去,心何忍。”生固辞,乃去。生望秀才去远,急趋入帘内。女接见,喜形于色。入室促坐,相道姓名。女自言:“柳氏,小字秋华。”一妪出,为具肴酒。酒阑,入帷,欢爱殊浓,切切订婚嫁。既曙,妪入曰:“薪水告竭,要耗郎君金资,奈何!”生顾念腰豪空虚,惶愧无声。久之,曰:“我实不曾携得一文,宜署券保,归即奉酬。”妪变色曰:“曾闻夜度娘索速欠耶?”秋华颦蹙,不作一语。生暂解衣为质。妪持笑曰:“此尚不能偿酒直耳。”呶呶不满志,与女俱入。生惭,移时,犹冀女出展别,再订前约;久久无音,潜入窥之,见妪与秋华,自肩以上化为牛鬼,目睒睒相对立。大惧,趋出;欲归,则百道歧出,莫知所从。问之市人,并无知其村名者。徘徊廛肆之间,历两昏晓,凄意含酸,响肠鸣饿,进退无以自决。忽秀才过,望见之,惊曰:

“何尚未归,而简亵若此?”生腼颜莫对。秀才曰:“有之矣!得勿为花夜叉所迷耶?”遂盛气而往,曰:“秋华母子,何遽不少施面目耶!”去少时,即以衣来付生曰:“淫婢无礼,已叱骂之矣。”送生至家,乃别而去。生暴绝三日而苏,言之历历。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闻人生,河南人。他病了整整一天,见一个秀才走进来,在床下伏地拜见,谦卑恭敬,礼数周全。随后他请闻生出去走走,拉着闻生的手臂长谈,边走边说个没完没了,走出几里之外还不告别。闻生停住脚步,拱手告别。秀才说:“麻烦您再走几步,我有一事相求。”闻生问什么事,回答说:“我们这些人全归考弊司管辖,司主名叫虚肚鬼王。头一次见他,按惯例应割下大腿上的肉,请您在虚肚鬼王面前给求个情。”闻人生吃惊地问:“你们犯了什么罪到了这种地步?”秀才说:“不必有罪,这是惯例。如果贿赂丰厚的话,可以赎罪。可是我穷。”闻生说:“我素来与鬼王不熟,怎么能为你效力呢?”秀才说:“您前世是鬼王的祖父辈,他应该能听从您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