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芳

本篇写本分的马二混获得了仙女的青睐,是一篇仙话或童话,赞美人格的朴讷诚笃,好有好报。值得注意的是男主人公不是士人,不是农民,而是小负贩。这同明末凌濛初在《二刻拍案惊奇》中《迭居奇程客得助》最后的评论,“但不知程宰无过是个经商俗人,有何缘分得此一段奇遇”的感慨不谋而合。

蒲松龄在《寿常戬穀序》中说:“天付人以有生之真,阅数十年而烂熳如故,当亦天心所甚爱也。”而“真”的表现就是“守拙”。他说:“夫拙者巧之反也。”“老于世情乃得巧,昧于世情乃得拙,是非巧近伪而拙近诚乎?”“朴讷诚笃”一直是蒲松龄所赞美的人格精神。他也一直以这种人格精神自励自豪,说:“生无逢世才,一拙心所安。”“固守非关拙,狂歌不厌痴。”“生平寡亲和,至老同婴孩。”本篇最后所说的“混”,是《老子》所说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中的“混”,是指天地未开辟前的混沌而元气淋漓的状态,也就是童心,与“朴讷诚笃”是同一个意思。

马二混,居青州东门内,以货面为业。家贫,无妇,与母共作苦。一日,姐独居,忽有美人来,年可十六七,椎布甚朴,而光华照人,温惊顾穷诘,女笑曰:“我以贤郎诚笃,愿委身母家。”媪益惊曰:“娘子天人,有此一言,则折我母子数年寿!”女固请之。意必为侯门亡人,拒益力。女乃去。越三日,复来,留连不去。问其姓氏。曰:“母肯纳我,我乃言;不然,固无庸问。”媪曰:“贫贱佣保骨,得妇如此,不称亦不祥。”女笑坐床头,恋恋殊殷。温辞之,言:“娘子宜速去,勿相祸。”女乃出门,媪窥之西去。

又数日,西巷中吕媪来,谓母曰:“邻女董蕙芳,孤而无依,自愿为贤郎妇,胡弗纳?”母以所疑虑具白之。吕曰:“乌有此那?如有乖谬,咎在老身。”母大喜,诺之。吕既去,媪扫室布席,将待子归往娶之。日将暮,女飘然自至。入室参母,起拜尽礼。告温曰:“妾有两婢,未得母命,不敢进也。”媪曰:“我母子守穷庐,不解役婢仆。日得蝇头利,仅足自给。今增新妇一人,娇嫩坐食,尚恐不充饱;益之二婢,岂吸凤所能活耶?”女笑曰:“婢来,亦不费母度支,皆能自得食。”问:“婢何在?”女乃呼:

“秋月、秋松!”声未及已,忽如飞鸟堕,二婢已立于前。即令伏地叩母。既而马归,母迎告之。马喜。入室,见翠栋雕梁,侔于宫殿;中之几屏帘幕,光耀夺视。惊极,不敢入。女下床迎笑,睹之若仙。益骇,却退。女挽之,坐与温语,马喜出非分,形神若不相属。即起,欲出行沽。女曰:“勿须。”因命二婢治具。秋月出一革袋,执向靡后,格格撼摆之。已而以手探入,壶盛酒,柈盛炙,触类熏腾。饮已而寝,则花罽锦裀,温腻非常。天明出门,则茅庐依旧。母子共奇之,温诣吕所,将迹所由。入门,先谢其媒合之德。吕讶云:“久不拜访,何邻女之曾托乎?”媪益疑,具言端委。吕大骇,即同媪来视新妇。女笑逆之,极道作会之义。吕见其惠丽,愕胎良久,即亦不辨,唯唯而已。女赠白木搔具一事,曰:“无以报德,姑奉此为姥姥爬背耳。”吕受以归,审视则化为白金,马自得妇,顿更旧业,门户一新。笥中貂锦无数,任马取着;而出室门,则为布素,但轻暖耳。女所自衣亦然。积四五年,忽曰:“我谪降人间十余载,因与子有缘,遂暂留止。今别矣。”马苦留之。女曰:“请别择良偶,以承庐墓。我岁月当一至焉。”忽不见。马乃娶秦氏。后三年,七夕,夫妻方共语,女忽入,笑曰:

“新偶良欢,不念故人耶?”马惊起,怆然曳坐,便道衷曲。女曰:“我适送织女渡河,乘间一相望耳。”两相依依,语无休止。忽空际有人呼“蕙芳”,女急起作别。马问其谁,曰:“余适同双成姊来,彼不耐久伺矣。”马送之。女曰:“子寿八旬,至期,我来收尔骨。”言已,遂逝。今马六十余矣。其人但朴讷,并无他长。异史氏曰:“马生其名混,其业亵,蕙芳奚取哉?于此见仙人之贵朴他诚笃也。余尝谓友人:若我与尔,鬼狐且弃之矣;所差不愧于仙人者,惟‘混’耳。”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马二混家住青州东门里,以卖面为业。他家境贫穷,没有娶妻,与母亲一块儿劳苦度日。有一天,马母一人在家,忽然进来一个美人,年纪约十六七岁,椎髻布裙,非常朴素,却又光彩照人。马母惊奇地看着她,盘问她的来历,女子笑着说:“我因为你家儿子诚恳笃厚,愿意嫁到你家。”马母越发吃惊,说:“娘子是天仙,有你这句话,就要折损我们母子几年的寿命。”女子再三请求。马母猜测她必是从富贵人家逃出来的,拒绝得更坚决,女子这才离去。过了三天,女子又来了,留连不舍。问她姓什么,说:“妈妈肯收留我,我才讲,不然的话,自不必问。”马母说:“我们是贫贱人做雇工的骨相,得到你这样的媳妇,不般配也不吉祥。”女子笑着坐在床头,恋恋不舍,特别真挚。马母推辞说:“娘子应该赶快离去,别给我家带来灾祸。”女子这才出门,马母瞧着她向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