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介甫

夫妻之间,或男强女弱,或女强男弱,是很正常的事。但是发生男欺女或女欺男,就超出了正常范围。在封建的男权社会中,夫为妻纲,法律和观念赋予丈夫以强势,一旦出现了相反的乾纲不振的现象,就极为反常,成为新闻笑柄,这就是“河东狮吼”、“季常之惧”成为中国古代社会热门话题谈资的原因。不过蒲松龄在“异史氏曰”中说“惧内,天下之通病也”,却让我们看到“夫为妻纲”在封建社会的后期实际上只是官样文章了。

妻子悍妬现象大概对于蒲松龄有比较深的刺激。据《述刘氏行实》,蒲松龄的大嫂就非常悍妬。据《与王鹿瞻书》,蒲松龄的友人王鹿瞻的妻子就是把公公赶出门外,“弥留旅邸”的一个女人。蒲松龄愤然地指斥朋友王鹿瞻“不能禁狮吼之逐翁”的行为是“千人之所共指”,“永不齿于人世”。这是小说《马介甫》笔端包含浓烈感情,小说之后,蒲松龄又写了《妙音经续言》附在“异史氏曰”之后的原因。由于蒲松龄的友人毕公权也于心有戚戚焉,也参与了创作。

当然,本篇小说既有生活的实际例子,也有想象创作的成分,更有民间传说的元素。比如杨万石被马介甫激励去教训妻子,当真的与妻子相遇,妇“叱问:‘何为?’万石遑遽失色,以手据地,曰:‘马生教余出妇。’”就有民间传说中怕老婆的戚继光“请夫人阅操”情节的影子在。

杨万石,大名诸生也。生平有“季常之惧”。妻尹氏,奇悍,少迕之,辄以鞭挞从事。杨父年六十馀而鳏,尹以齿奴隶数。杨与弟万镇常窃饵翁,不敢令妇知。然衣败絮,恐贻讪笑,不令见客。万石四十无子,纳妾王,旦夕不敢通一语。兄弟候试郡中,见一少年,容服都雅。与语,悦之。询其姓字,白云:“介甫,姓马。”由此交日密,焚香为昆季之盟。

既别,约半载,马忽携憧仆过杨。值杨翁在门外,曝阳扪虱。疑为佣仆,通姓氏使达主人,翁披絮去。或告马:“此即其翁也。”马方惊讶,杨兄弟岸帻出迎。登堂一揖,便请朝父。万石辞以偶恙。促坐笑语,不觉向夕。万石屡言具食,而终不见至。兄弟迭互出入,始有瘦奴持壶酒来。俄顷引尽。坐伺良久,万石频起催呼,额颊间热汗蒸腾。俄瘦奴以馔具出,脱粟失饪,殊不甘旨。食已,万石草草便去。万锺襆被来伴客寝。马责之曰:“囊以怕仲高义,遂同盟好。令老父实不温饱,行道者羞之!”万锤泫然曰:“在心之情,卒难申致。家门不吉,蹇遭悍嫂,尊长细弱,横被摧残。非沥血之好,此丑不敢扬也。”马骇叹移时,曰:“我初欲早旦而行,今得此异闻,不可不一目见之。请假闲舍,就便自炊。”万锺从其教,即除室为马安顿。夜深窃馈蔬稻,惟恐妇知。马会其意,力却之。且请杨翁与同食寝。自诣城肆,市布帛,为易袍裤。父子兄弟皆感位。万锺有子喜儿,方七岁,夜从翁眠。马抚之日:“此儿福寿过于其父,但少年孤苦耳。”

妇闻老翁安饱,大怒,辄骂,谓马强预人家事。初恶声尚在闺闼,惭近马居,以示瑟歌之意。杨兄弟汗体徘徊,不能制止;而马若弗闻也者,妾王,体妊五月,妇始知之,褫衣惨掠。已,乃唤万石跪受巾帼,操鞭逐出。值马在外,惭懅不前。又追逼之,始出。妇亦随出,叉手顿足,观者填溢。马指妇叱日,“去,去!”妇即反奔,若被鬼逐。裤履俱脱,足缠萦绕于道上;徒跣而归,面色灰死。少定,婢进袜履。着已,噭啕大哭。家无敢问者。马曳万石为解巾帼。万石耸身定息,如恐脱落;马强脱之。而坐立不宁,犹惧以私脱加罪。探妇哭已,乃敢人,次且而前。妇殊下发一语,这起,入房自寝。万石意始舒,与弟窃奇焉。家人皆以为异,相聚偶语。妇微有闻,益羞怒,遍挞奴婢。呼妾,妾创剧不能起,妇以为伪,就榻搒之,崩注堕胎。万石于无人处,对马哀啼。马慰解之。呼僮具牢馔,更筹再唱,不放万石归。

妇在闺房,恨夫不归,方大恚忿;闻撬扉声,急呼婢,则室门已辟。有巨人人,影蔽一室,狰狞如鬼。俄又有数人人,各执利刃。妇骇绝欲号,巨人以刀刺颈日:“号便杀却!”妇急以金帛赎命。巨人日:“我冥曹使者,不要钱,但取悍妇心耳!”妇益惧,自投败颡。巨人乃以利刃画妇心而数之日:“如某事,谓可杀否?”即一画。凡一切凶悍之事,责数殆尽,刀画朕革,不啻数十。未乃日,“妾生子,亦尔宗绪,何忍打堕?此事必不可宥!”乃令数人反接其手,剖视悍妇心肠。妇叩头乞命,但言知悔。俄闻中门启闭,日:“杨万石来矣。既己悔过,姑留馀生。”纷然尽散。无何,万石人,见妇赤身绷系,心头刀痕,纵横不可数。解而问之,得其故,大骇,窃疑马。明日,向马述之。马亦骇。由是妇威渐敛,经数月不敢出一恶语。马大喜,告万石曰:“实告君,幸勿宣泄:前以小术惧之。既得好合,请暂别也。”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