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

就故事本身而言,这个故事不过是借疾病的因果报应之说劝诫妇女不要做悍妒之事的陈词滥调,但在叙述和描写上却颇为精彩。李久常之嫂的悍妬之行是其在阎王那里的所闻,在生活中,李久常很难实地考察,故事也不便于停顿下来另外叙述。但小说选择李久常见到嫂子,正赶上其诟骂其妾,尤其是通过劝诫时三言两语的对话,就鲜明地活画出其平日的悍妬厉害性情。“小郎若个好男儿,又房中娘子贤似孟姑姑,任郎君东家眠,西家宿,不敢一作声。自当是小郎大好乾纲,到不得代哥子降伏老媪!”“便曾不盗得王母箩中线,又未与玉皇香案吏一眨眼,中怀坦坦,何处可用哭者!”真是如闻其声,如见其人!

李久常,临胸人。壶榼于野,见旋风蓬蓬而来,敬酹奠之。后以故他适,路傍有广第,殿阁弘丽。一青衣人自内出,邀李,李固辞。青衣要遮甚殷。李曰:“素不识荆,得无误耶?”青衣云,“不误。”便言李姓字。问:“此谁家?”答云:“入自知之。”入,进一层门,见一女子手足钉扉上。近视,其嫂也。大骇。李有嫂,臂生恶疽,不起者年余矣。因自念何得至此。转疑招致意恶,畏沮却步。青衣促之,乃入。至殿下,上一人,冠带如王者,气象威猛。李跪伏,莫敢仰视。王者命曳起之,慰之曰:“勿俱。我以曩昔扰子杯酌,欲一见相谢,无他故也。”李心始安,然终不知其故。王者又曰:“汝不忆田野酹奠时乎?”李顿悟,知其为神,顿首曰:“适见嫂氏,受此严刑,骨肉之情,实怆于怀。乞王怜宥!”王者曰:“此甚悍妒,宜得是罚。三年前,汝兄妾盘肠而产,彼阴以针刺肠上,俾至今脏腑常痛。此岂有人理者!”李固哀之。乃曰:“便以子故宥之。归当劝悍妇改行。”李谢而出,则扉上无人矣。归视嫂,嫂卧榻上,创血殷席。时以妾拂意故,方致诟骂。李遽劝曰:“嫂勿复尔!今日恶苦,皆平日忌嫉所致。”嫂怒曰:“小郎若个好男儿;又房中娘子贤似孟姑姑,任郎君东家眠,西家宿,不敢一作声。自当是小郎大好乾纲,到不得代哥子降伏老媪!”孪微晒曰:“嫂勿怒,若言其情,恐欲哭不暇矣。”曰:“便曾不盗得王母箩中线,又未与玉皇香案吏一眨眼,中怀坦坦,何处可用哭龟者!”李小语曰:“针刺人肠,宜何罪?”嫂勃然色变,问此言之因。李告之故。嫂战惕不已,涕泗流离而哀鸣曰:“吾不敢矣!”啼泪未乾,觉痛顿止,旬日而瘥。由是立改前辙,遂称贤淑。后妾再产,肠复堕,针宛然在焉。拔去之,肠痛乃廖。

异史氏曰:“或谓天下悍妒如某者,正复不少,恨阴网之漏多也。余谓:不然。冥司之罚,未必无甚于钉扉者,但无回信耳。”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李久常是临朐人。有一次,他自带酒具在野外自斟自饮,看见旋风“呼呼”吹过,便恭敬地以酒洒地,加以祭奠。后来,李久常因事外出,看见路旁有所极具规模的宅第,殿阁宏伟壮丽。这时一个家丁从宅中走出,请他进宅,他一再推辞,家丁拦住去路,非让他进去不可。他说:“我们素不相识,莫非你认错人了?”家丁说:“我没认错人。”便说出李久常的姓名。他问:“这是谁家?”家丁回答说:“你进去后自然就会知道。”李久常进了大门,走过一道门,看见一个女子手脚都钉在门上,走近一看,是自己的嫂子,于是大为恐骇。李久常有个嫂子,胳膊生了一个恶性的毒疮,已有一年多时间不能起床。于是他想嫂子怎能到这里来?转念一想,又怀疑请他进宅恐怕是出于恶意,于是停住脚步,畏缩不前。在家丁的催促下,才走进门。来到大殿前,只见殿上有一个人,穿戴如同王者,气度威严,神志凶猛。李久常跪伏在地,不敢仰视。大王吩咐把他拉起来,安慰说:“你别害怕。因为过去我叨扰过你的酒喝,所以想与你相见,当面感谢,没有别的原由。”李久常这才安下心来,但终究不知道其中的缘故。大王又说:“你不记得在田野里洒酒祭奠的时候吗?”李久常顿时明白,知道这是阎王,于是伏地叩头说:“刚才看见我的嫂子遭受这么严酷的刑罚,出于骨肉之情,心里实在难过。请大王怜悯她,宽恕她!”阎王说:“这人极为蛮横妒忌,应受这种惩罚。三年前,你哥哥的妾生孩子时直肠脱出,她暗中把针扎在肠子上,使这个妾至今肚子经常作痛。这人哪里还有人性!”李久常再三哀求。阎王才说:“就看你的面子宽恕她。你回去要劝这悍妇改一改。”李久常谢过阎王,走出大殿,门上钉着的人已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