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头

由于蒲松龄认为“勾栏中原无情好”,“妓尽狐也”,所以,尽管《聊斋志异》写了许多青年男女的婚恋,但表现妓女从良的故事绝少,这是《聊斋志异》与表现城市市民文学的“三言”“二拍”在题材内容上有较大差别的原因,也是在《鸦头》故事中,蒲松龄让狐狸开妓院,让鸦头的母亲和姐姐被赶尽杀绝的重要原因。

小说描写了少女鸦头和王文生死不渝的爱情。鸦头不愿意做妓女,有见地、有决断。在认识王文之前,重金鞭楚也无法改变她的信念;一旦爱上了书生王文,便毅然决然地与王文私奔宵遁;被母亲抓回,“横施楚掠”,“欲夺其志”,依然“矢死不二”,展现了她的自主意志。无论是鸦头的理性决断,还是王文对鸦头发生绵绵恋情的过程,我们依稀可以看到明末白话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对它的影响。

赵东楼作为鸦头和王文的陪衬耳目,王孜是鸦头和王文爱情的结晶,为鸦头报了仇,小说中这两个次要人物虽然着墨不多,但都性格鲜明。小说写王孜刚直暴烈,是因为有拗筋,出自民间传说,虽然荒诞,却反映了对于人物性格差异的由来向生理方向的探索。

诸生王文,东昌人。少诚笃。薄游于楚,过六河,休于旅舍,仍步门外。遇里戚赵东楼,大贾也,常数年不归。见王,相执甚欢,便邀临存。至其所,有美人坐室中,愕怪却步。赵曳之,又隔窗呼妮子去,王乃入。赵具酒馔,话温凉。王问:“此何处所?”答云:“此是小构栏。余因久客,暂假床寝。”话间,妮子频来出入。王跼促不安,离席告别。赵强捉令坐。俄见一少女,经门外过,望见王,秋波频顾,眉目含情,仪度娴婉,实神仙也。王素方直,至此惘然若失,便问:“丽者何人?”赵曰:

“此媪次女,小字鸦头,年十四矣。缠头者屡以重金啖媪,女执不愿,致母鞭楚,女以齿稚哀免。今尚待聘耳。”王闻言,俯首默然痴坐,酬应悉乖。赵戏之曰:“君倘垂意,当作冰斧。”王怃然曰:“此念所不敢存。”然日向夕,绝不言去。赵又戏请之。王曰:“雅意极所感佩,囊涩奈何!”赵知女性激烈,必当不允,故许以十金为助。王拜谢趋出,罄资而至,得五数,强赵致媪。媪果少之。鸦头言于母曰:“母日责我不作钱树子,今请得如母所愿。我初学作人,报母有日,勿以区区放却财神去。”媪以女性拗执,但得允从,即甚欢喜。遂诺之,使婢邀王郎。赵难中悔,加金付媪。王与女欢爱甚至。既,谓王曰:“妾烟花下流,不堪匹敌;既蒙缱绻,义即至重。君倾囊博此一宵欢,明日如何?”王泫然悲哽。女曰:“勿悲。妾委风尘,实非所愿。顾未有敦笃可托如君者。请以宵遁。”王喜,遽起;女亦起。听谯鼓已三下矣。女急易男装,草草偕出,叩主人扉。王故从双卫,托以急务,命仆便发。女以符系仆股并驴耳上,纵辔极驰,目不容启,耳后但闻风鸣;平明至汉江口,税屋而止。王惊其异。女曰:“言之,得无惧乎?妾非人,狐耳。母贪淫,日遭虐遇,心所积懑。今幸脱苦海。百里外,即非所知,可幸无恙。”王略无疑贰,从容曰:“室对芙蓉,家徒四壁,实难自慰,恐终见弃置。”女曰:“何为此虑。令市货皆可居,三数口,淡薄亦可自给。可鬻驴子作资本。”王如言,即门前设小肆,王与仆人躬同操作,卖酒贩浆其中。女作披肩,刺荷囊,日获赢馀,顾赡甚优。积年余,渐能蓄婢媪。王自是不着犊鼻,但课督而已。

女一日悄然忽悲,曰:“令夜合有难作,奈问!”王问之,女曰:“母已知妾消息,必见凌逼。若遣姊来,吾无忧;恐母自至耳。”夜已央,自庆曰:“不妨,阿姊来矣。”居无何,妮子排闼入。女笑逆之。妮子骂曰:

“婢子不羞,随入逃匿!老母令我缚去。”即出索子絷女颈。女怒曰:“从一者得何罪?”妮子益忿,捽女断衿。家中婢媪皆集。妮子惧,奔出。女曰:“姊归,母必自至。大祸不远,可速作计。”乃急办装,将更播迁。媪忽掩入,怒容可掬,曰:“我固知婢子无礼,须自来也!”女迎跪哀啼。媪不言,揪发提去。王徘徊怆恻,眠食都废。急诣六河,冀得贿赎。至则门庭如故,人物己非。问之居人,俱不知其所徙。悼丧而返。于是俵散客旅,囊资东归。

后数年,偶入燕都,过育婴堂,见一儿,七八岁。仆人怪似其主,反复凝注之。王问:“看几何说?”仆笑以对。王亦笑。细视儿,风度磊落。自念乏嗣,因其肖已,爱而赎之。诘其名,自称王孜。王曰:“子弃之襁褓,何知姓氏?”曰:“本师尝言,得我时,胸前有字,书山东王文之子。”王大骇曰:“我即王文,乌得有子?”念必同己姓名者,心窃喜,甚爱惜之。及归,见者不问而知为王生子。孜渐长,孔武有力,喜田猎,不务生产,乐斗好杀。王亦不能箝制之。又自言能见鬼狐,悉不之信。会里中有患狐者,请孜往觇之。至则指狐隐处,令数人随指处击之。即闻狐鸣,毛血交落,自是遂安。由是人益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