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灯

是篇与卷三的《犬灯》大概是姊妹篇,都是由灯引出人与狐女的浪漫故事。故事也相对简单,一场缱绻之后便分手,谈不上深切的感情,而归之于“因缘”。

“因缘”是佛教对于世界上一切事物生灭的条件、原因的普遍解释,所谓“因缘合,诸法即生”,“此有则彼有,此无则彼无,此生则彼生,此灭则彼灭”。这也是《聊斋志异》中许多随意编造的故事中的万金油。

本篇故事虽短,但结构完整,用双灯引出故事,以双灯结束故事。结尾“双灯明灭,渐远不可睹”,“是夜山头灯火,村人悉望见之”,馀韵不尽,令人遐思。狐女是这场因缘的主动者,操控者,显示着各方面的强势,其语言也个性鲜明,诙谐有趣。

魏运旺,益都之盆泉人,故世族大家也。后式微,不能供读。年二十余,废学,就岳业酤。

一夕,魏独卧酒楼上,忽闻楼下踏蹴声。魏惊起悚听。声渐近,寻梯而上,步步繁响。无何,双婢挑灯,已至榻下。后一年少书生,导一女郎,近榻微笑。魏大愕怪。转知为狐,发毛森竖,俯首不敢睨。书生笑曰:“君勿见猜。舍妹与有前因,便合奉事。”魏视书生,锦貂炫目,自惭形秽,颜不知所对。书生率婢子遗灯竟去。

魏细瞻女郎,楚楚若仙,心甚悦之。然惭作不能作游语。女郎顾笑曰:“君非抱本头者,何作措大气?”遽近枕席,暖手于怀。魏始为之破颜,捋裤相嘲,遂与狎昵。晓钟未发,双鬟即来引去。复订夜约。至晚,女果至,笑曰:“痴郎何福,不费一钱,得如此佳妇,夜夜自投到也。”魏喜无人,置酒与饮,赌藏枚。女子十有九赢。乃笑曰:“不如妾约枚子,君自猜之,中则胜,否则负。若使妾猜,君当无赢时。”遂如其言,通夕为乐。既而将寝,曰:“昨宵衾褥涩冷,令人不可耐。”遂唤婢被来,展布榻间,绮香。顷之,缓带交偎,口脂浓射,真不数汉家温柔乡也。自此,遂以为常。

后半年,魏归家。适月夜与妻话窗间,忽见女郎华妆坐墙头,以手相招。魏近就之。女援之,逾垣而出,把手而告曰:“今与君别矣。请送我数武,以表半载绸缪之义。”魏惊叩其故,女曰:“姻缘自有定数,何待说也。”语次,至村外,前婢挑双灯以待;竟赴南山,登高处,乃辞魏言别。魏留之不得,遂去。魏伫立徨,遥见双灯明灭,渐远不可睹,怏郁而反。是夜山头灯火,村人悉望见之。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魏运旺,益都盆泉人,世族大家出身。后来家道衰落,不能供他读书,二十多岁时便中止学业,跟随岳父卖酒。一天晚上,魏运旺独自睡在酒楼上,忽然听见楼下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他吃惊地坐起身来,恐惧地倾听着。声音越来越近,沿着楼梯上行,一步比一步响。不一会,两个丫环提着灯,已经来到他的床前。后面有一个年轻的书生领着一个女郎,面带微笑地走近床前。魏运旺大为惊异,转念想到他们是狐狸,毛发森然耸立,低下头来,不敢斜视。书生笑着说:“你不用猜疑。我妹妹与你有前世的姻缘,正该侍候你。”魏运旺看看书生,锦衣貂裘,光彩眩目,于是自惭形秽,满脸羞愧之色,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书生留下灯领着丫环离去。

魏运旺仔细打量那位女郎,楚楚动人,仙女一般,心中非常喜爱,却自觉惭愧,说不出戏谑的话来。女郎看着魏运旺笑着说:“你不是啃书本的呆子,为什么也冒穷酸气呢?”便凑到床前,把手放在魏运旺的怀里取暖。魏运旺这才露出笑容,捋裤调情,跟她亲近。早晨的钟声还没敲响,两个丫环便把女郎接走。他们又相约夜间相会。夜晚降临,女郎果然前来,面带笑容地说:“傻小子哪来的福分啊?不花一文钱,就得到这么漂亮的女人,天天夜里主动送上门来。”魏运旺见没有外人,心中高兴,便摆上酒来,与她相对喝酒,玩猜枚游戏,结果十次有九次都是女郎取胜。于是女郎笑着说:“不如让我来握枚子,由你来猜,猜中了就获胜,猜不中就认输。要让我猜,你就不会有取胜的时候。”便照女郎说的来玩,高兴地玩了一个通宵。后来要睡觉时,女郎说:“昨天夜里被褥冷涩,让人受不了。”便叫丫环把带来的铺盖卷拿来,在床上铺开,绫罗被褥,又香又软。一会儿,两人宽衣解带,依偎在一起,女郎口红芬芳四射,真是汉成帝的温柔乡也比不上。从此,他们每天都是这样。

半年后,魏运旺回到家里。适值月夜,正与妻子在窗下说话,忽然看见女郎穿着华美的服装,坐在墙头,向他招手。他走近前去,女郎拉他一把,翻墙出去,拉着他的手告诉他说:“今天要与你分别啦。请送我几步,以表半年来缠绵恩爱的情义。”魏运旺吃惊地问其中的缘故,女郎说:“姻缘自然都有定数,还用说吗?”谈话间,两人来到村外,先前的丫环提着两盏灯在那里等候,他们一直前往南山,登上高处,才与魏运旺告辞分别。魏运旺留不住她们,她们就这么离开了。魏运旺站在那里,心神不宁,远远望见双灯时隐时现,渐渐远去,消失不见,便郁郁不乐地回到家里。这天夜里山头的灯火,村人全都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