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四娘

衡王府宫女林四娘在明末清初是一个传奇女子。关于她的传说,除去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外,在同时或稍晚的作家作品里,比如王渔洋的《池北偶谈》,陈维崧《妇人集》,林云铭《林四娘记》,乃至曹雪芹《红楼梦》都有记述,尤其是曹雪芹笔下的林四娘更是一位“姿色既冠,且武艺更精”的巾帼豪杰,在同流贼叛乱的战斗中以身殉国。贾宝玉为她作的《姽婳词》因附《红楼梦》之骥而家喻户晓。不过他们所记林四娘的死因却各有说法,王渔洋说:“不幸早死,殡于宫中。”陈维崧说是“中道仙去”。林云铭说是:其父下狱,“与表兄某悉力营救,同卧起半载,实无私情。父出狱而疑不释,我因投缳,以明无他”。是为了表示贞节而死。所以俞樾在《俞楼杂篡》中说:“林四娘事,此亦实有其人……是林四娘事甚奇……或传闻异辞乎。”

《聊斋志异》中的林四娘有着明末清初的鲜明的时代特色。她长袖宫装,谈词风雅,悉宫商,工度曲,温婉多情,幽郁深沉,小说虽未对于当时的国家政治、社会时事多有涉及,也未正面表达对于灭亡了的明朝的怀念,但其中包蕴的丰富的形象意蕴却深刻地反映了那个特定的历史环境下的思想情绪,令人低徊感伤,生发出悠悠的故国之思。

青州道陈公宝钥,闽人。夜独坐,有女子搴帏入。视之,不识;而艳绝,长袖宫装。笑云:“清夜兀坐,得勿寂耶?”公惊问:“何人?”曰:“妾家不远,近在西邻。”公意其鬼,而心好之。捉袂挽坐,谈词风雅,大悦。拥之,不甚抗拒。顾曰:“他无人耶?”公急阖户,曰:“无。”促其缓裳,意殊羞怯。公代为之殷勤。女曰:“妾年二十,犹处子也,狂将不堪。”狎亵既竟,流丹浃席。既而枕边私语,自言“林四娘”。公详诘之。曰:“一世坚贞,业为君轻薄殆尽矣。有心爱妾,但图永好可耳,絮絮何为?”无何,鸡鸣,遂起而去。由此夜夜必至。每与阖户雅饮。谈及音律,辄能剖悉宫商。公遂意其工于度曲。曰:“儿时之所习也。”公请一领雅奏。女曰:“久矣不托于音,节奏强半遗忘,恐为知者笑耳。”再强之,乃俯首击节,唱伊凉之调,其声哀婉。歌已,泣下。公亦为酸恻,抱而慰之曰:“卿勿为亡国之音,使人悒悒。”女曰:“声以宣意,哀者不能使乐,亦犹乐者不能使哀。”两人燕昵,过于琴瑟。

既久,家人窃听之,闻其歌者,无不流涕。夫人窥见其容,疑人世无此妖丽,非鬼必狐;惧为厌蛊,劝公绝之。公不能听,但固诘之。女愀然曰:“妾,衡府宫人也。遭难而死,十七年矣。以君高义,托为燕婉,然实不敢祸君。倘见疑畏,即从此辞。”公曰:“我不为嫌;但燕好若此,不可不知其实耳。”乃问宫中事。女缅述,津津可听。谈及式微之际,则便咽不能成语。女不甚睡,每夜辄起诵准提、金刚诸经咒。公问:“九原能自忏耶?”曰:“一也。妾思终身沦落,欲度来生耳。”又每与公评骘诗词,瑕辄疵之;至好句,则曼声娇吟。意绪风流,使人忘倦。公问:“工诗乎?”曰:“生时亦偶为之。”公索其赠。笑曰:

“儿女之语,乌足为高人道。”居三年。一夕,忽惨然告别。公惊问之。答云:“冥王以妾生前无罪,死犹不忘经咒,俾生王家。别在今宵,永无见期。”言已,怆然。公亦泪下。乃置酒相与痛饮。女慷慨而歌,为哀曼之音,一字百转;每至悲处,辄便呜咽。数停数起,而后终曲,饮不能畅。乃起,逡巡欲别。公固挽之,又坐少时。鸡声忽唱,乃曰:“必不可以久留矣。然君每怪妾不肯献丑;今将长别,当率成一章。”索笔构成,曰:“心悲意乱,不能推敲,乖音错节,慎勿出以示人。”掩袖而去。公送诸门外,湮然没。公怅悼良久。视其诗,字态端好,珍而藏之。诗曰:“静镇深宫十七年,谁将故国问青天?闲看殿宇封乔木,泣望君王化杜鹃。海国波涛斜夕照,汉家萧鼓静烽烟。红颜力弱难为厉,惠质心悲只问禅。日诵菩提千百句,闲看贝叶两三篇。高唱梨园歌代哭,请君独听亦潸然。”诗中重复脱节,疑有错误。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青州道员陈宝钥是福建人。一天夜里独坐,有个女子掀开帘子就进来了。陈公看了看,不认识,但见这女子长得特别艳丽,穿着长袖的宫女服装,笑着说:“深夜独自端坐,难道不寂寞吗?”陈公惊问她是什么人,女子说:“我家离这里不远,就在西边。”陈公估计女子可能是个鬼,但心里却喜欢她,拉着她的衣袖请她入座。女子谈吐风雅,陈公非常高兴。陈公拥抱她,女子也不太抗拒,向周围看了看说:“没有外人吧?”陈公急忙关上房门,说道:“没有。”催她宽衣解带,她很羞怯,陈公便动手代她脱衣服。女子说:“我年纪二十岁,还是个处女,太轻狂了我可受不住。”亲热过后,床席上留下了女子的一些血迹。而后,女子在枕头边悄声说话,自言叫林四娘。陈公想细细打听,林四娘说:“我一辈子坚贞,现在被你轻薄得几乎不存在了。有心爱我,只求永远相好就行了,絮絮叨叨干什么?”不久,鸡叫了,于是林四娘起身而去。从此,她夜夜必来,陈公每见林四娘来,都是关好门,然后一边喝酒,一边畅谈。谈起音律,林四娘能够判别和分析各种音调,陈公于是估计她善于作曲歌唱。林四娘说:“那是儿时学习过的。”陈公请她演奏一曲听听。林四娘说:“好久不搞这个了,节奏大都忘记了,恐怕被明白人笑话。”陈公再三强迫她,她才低头击节,唱起伊州、凉州之曲,声音哀婉动人。唱罢,不禁泪下。陈公也感到哀伤心碎,抱着林四娘,安慰她说:“你别再唱这些亡国之音了,让人忧郁不乐。”林四娘说:“声音是表达情意的,悲哀的曲子不能使人欢乐,也犹如欢乐的曲子不能使人悲哀一样。”两人融洽亲密,超过了夫妻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