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香

狐女莲香和女鬼李氏分别爱上了桑生,为了能够和桑生过上人间的夫妻生活,她们“死者而求其生,生者又求其死”,可谓对桑生一往情深。莲香尤其非常得体地处理了她与桑生以及李氏之间的复杂关系。王渔洋在阅读《莲香》篇后,对莲香格外赞赏,称:“贤哉莲娘,巾帼中吾见亦罕,况狐耶!”不过,当代的读者关注并赞美的是她们对于桑生生死不渝的爱情,而往往忽视蒲松龄对于莲香和李氏,尤其是莲香的不妒方面的描述。蒲松龄在“异史氏曰”中说某些人“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实际上是包括了两个方面——既包括她们对于桑生执着的爱情,也包括二女共事一夫的不妒乃至亲如姐妹。

《莲香》在《聊斋志异》的鬼狐故事中颇具代表性。展示了狐女和女鬼在与人类发生恋爱上的特点:她们倏忽而来却并不倏忽而去,往往留下子嗣,完成婚姻的归宿。小说中狐女和女鬼有一段对话最可注意。莲香问女鬼:“闻鬼物利人死,以死后可常聚,然否?”李氏回答:“不然。两鬼相逢,并无乐处,如乐也,泉下少年郎岂少哉?”这为《聊斋志异》中所有女鬼在人间的寻爱进行了解答;莲香说:“世有不害人之狐,断无不害人之鬼,以阴气盛也。”这为女鬼的阴柔形象予以了定位。李氏问莲香:“狐能死人,何术独否?”莲香回答说:“是采补者流,妾非其类。”则为《聊斋志异》中的狐女与人的两种关系类型做了划定。狐鬼与人的恋爱模式虽然都出于蒲松龄的杜撰,却浪漫有趣,是解读《聊斋志异》故事的不二密钥。

桑生,名晓,字子明,沂州人。少孤,馆于红花埠。桑为人静穆自喜,日再出,就食东邻,馀时坚坐而已。东邻生偶至,戏曰:

“君独居不怪鬼狐耶?”笑答曰:“丈夫何畏鬼狐?雄来吾有利剑,雌者尚当开门纳之。”邻生归,与友谋,梯妓于垣而过之,弹指叩扉。生窥问其谁,妓自言为鬼。生大惧,齿震震有声。妓逡巡自去。邻生早至生斋,生述所见,且告将归。邻生鼓掌曰:“何不开门纳之?”生顿悟其假,遂安居如初。

积半年,一女子夜来叩斋。生意友人之复戏也,启门延入,则倾国之姝。惊问所来,曰:“妾莲香,西家妓女。”埠上青楼故多,信之。息烛登床,绸谬甚至。自此三五宿辄一至。

一夕,独坐凝思,一女子翩然入。生意其莲,承逆与语。觌面殊非:年仅十五六,袖垂暑,风流秀曼,行步之间,若还若往。大愕,疑为狐。女曰:“妾,良家女,姓李氏。慕君高雅,幸能垂盼。”生喜。握其手,冷如冰,问:“何凉也?”曰:“幼质单寒,夜蒙霜露,那得不尔!”既而罗糯衿解,俨然处子。女曰:“妾为情缘,葳蕤之质,一朝失守。不嫌鄙陋,愿常侍枕席。房中得无有人否?”生曰:“无他,止一邻娼,顾亦不常。”女曰:“当谨避之。妾不与院中人等,君秘勿泄。彼来我往,彼往我来可耳。”鸡鸣欲去,赠绣履一钩,曰:“此妾下体所著,弄之足寄思慕。然有人慎勿弄也!”受而视之,翘翘如解结锥。心甚爱悦。越夕无人,便出审玩。女飘然忽至,遂相款昵。自此每出履,则女必应念而至。异而诘之。笑曰:“适当其时耳。”一夜莲来,惊曰:“郎何神气萧索?”生言:“不自觉。”莲便告别,相约十日。去后,李来恒无虚夕。问:“君情人何久不至?”因以相约告。李笑曰:“君视妾何如莲香美?”曰:“可称两绝。但莲卿肌肤温和。”李变色曰:“君谓双美,对妾云尔。渠必月殿仙人,安定不及。”因而不欢。乃屈指计,十日之期已满,嘱勿漏,将窃窥之。

次夜,莲香果至,笑语甚洽。及寝,大骇曰:“殆矣!十日不见,何益惫损?保无有他遇否?”生询其故。曰:“妾以神气“验之,脉析析如乱丝,鬼症也。”次夜,李来,生问:“窥莲香何似?”曰:“美矣。妾固谓世间无此佳人,果狐也。去,吾尾之,南山而穴居。”生疑其妒,漫应之。

逾夕,戏莲香曰:“余固不信,或谓卿狐者。”莲亟问:“是谁所云?”笑曰:“我自戏卿。”莲曰:“狐何异于人?”曰:“惑之者病,甚则死,是以可惧。”莲香曰:“不然。如君之年,房后三日,精气可复,纵狐何害?设旦旦而伐之,人有甚于狐者矣。天下痨尸瘵鬼,宁皆狐蛊死耶?虽然,必有议我者。”生力白其无,莲诘益力。生不得已,泄之。莲曰:“我固怪君惫也。然何遽至此?得勿非人乎?君勿言,明宵,当如渠窥妾者。”是夜李至,裁三数语,闻窗外嗽声,急亡去。莲人曰:“君殆矣!是真鬼物!昵其美而不速绝,冥路近矣!”生意其妒,默不语。莲曰:“固知君不忘情,然不忍视君死。明日,当携药饵,为君以除阴毒。幸病蒂尤浅,十日恙当已。请同榻以视痊可。”次夜,果出刀圭药啖生。顷刻,洞下三两行,觉脏腑清虚,精神顿爽。心虽德之,然终不信为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