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山道士

如果把学道也纳入广泛地学习知识范畴的话,那么《劳山道士》就是一篇颇具教育教学意义的小说。

学习任何知识都要过两关:其一是要打好坚实基础。基础不牢,学什么都难以深入。其二是要能够吃苦,没有任何捷径可走。王生过不了这两关,当然也就学不了道。

但学道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前提,就是为人要善,心术要正,要有正大的理想和抱负。没有理想和抱负的学习是缺乏持久动力的。所以,尽管王生在看到饮酒女乐的幻戏后,向往艳羡,暂时打消归念,却仍不能坚持。小说后来写王生在离开崂山之前,央求道士教他钻墙逾穴之术,充分暴露了他的丑恶灵魂。他在妻子面前炫耀钻墙逾穴之术,“蓦然而踣”,“额上坟起”,是这篇小说最富于喜剧色彩的情节。

王生的身份是“故家子”。如果我们联系蒲松龄长期在缙绅之家的教学生涯,本篇没准是他直接针对所教学生“娇惰不能作苦”而创作的呢。

关于崂山道士剪纸为月的情节描写,生动轻灵,颇有童话情趣。从明冯梦龙《古今谭概》“灵迹部”“纸月取月留月”条的记载看,很可能蒲松龄参考了唐人传奇以来的相关记载。

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少慕道,闻劳山多仙人,负笈往游。登一顶,有观宇,甚幽。一道士坐蒲团上,素发垂领,而神光爽迈。叩而与语,理甚玄妙。请师之。道士曰:“恐娇惰不能作苦。”答言:“能之。”其门人甚众,薄暮毕集。王俱与稽首,遂留观中。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以斧,使随众采樵。王谨受教。过月余,手足重茧,不堪其苦,阴有归志。

一夕归,见二人与师共酌,日已暮,尚无灯烛。师乃剪纸如镜,粘壁间。俄顷,月明辉室,光鉴毫芒。诸门人环听奔走。一客曰:“良宵胜乐,不可不同。”乃于案上取壶酒,分赉诸徒,且嘱尽醉。王自思:七八人,壶酒何能遍给?遂各觅盎盂,竞饮先酹,惟恐樽尽;而往复挹注,竟不少减。心奇之。俄一客曰:“蒙赐月明之照,乃尔寂饮。何不呼嫦娥来?”乃以箸掷月中。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纤腰秀项,翩翩作“霓裳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其声清越,烈如萧管。歌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惊顾之间,已复为箸。三人大笑。又一客曰:“今宵最乐,然不胜酒力矣。其饯我于月宫可乎?”三人移席,渐入月中。众视三人,坐月中饮,须眉毕见,如影之在镜中。移时,月渐暗;门人然烛来,则道士独坐而客杳矣。几上肴核尚故。壁上月,纸圆如镜而已。道士问众:“饮足乎?”曰:“足矣。”“足宜早寝,勿误樵苏。”众诺而退。王窃欣慕,归念遂息。又一月,苦不可忍,而道士并不传教一术。心不能待,辞曰:“弟子数百里受业仙师,纵不能得长生术,或小有传习,亦可慰求教之心;令阅两三月,不过早樵而暮归。弟子在家,未谙此苦。”道士笑曰:“我固谓不能作苦,今果然。明早当遣汝行。”王曰:“弟子操作多日,师略授小技,此来为不负也。”道士问:“何术之求。”王曰:“每见师行处,墙壁所不能隔,但得此法足矣。”道士笑而允之。乃传以诀,令自咒毕,呼曰:“入之!”王面墙,不敢入。又曰:“试入之。”王果从容入,及墙而阻。道士曰:“俯首骤入,勿逡巡!”王果去墙数步,奔而入;及墙,虚若无物;回视,果在墙外矣。大喜,入谢。道士曰:“归宜洁持,否则不验。”遂助资斧,遣之归。

抵家,自诩遇仙,坚壁所不能阻。妻不信。王效其作为,去墙数尺,奔而入,头触硬壁,蓦然而踣。妻扶视之,额上坟起,如巨卵焉。妻揶揄之。王惭忿,骂老道士之无良而已。

异史氏曰:“闻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为王生者,正复不少。今有伧父,喜疢毒而畏药石,遂有舐痈吮痔者,进宣威逞暴之术,以迎其旨,诒之曰:‘执此术也以往,可以横行而无碍。’初试未尝不小效,遂谓天下之大,举可以如是行矣,势不至触硬壁而颠蹶不止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本县有个姓王的书生,排行第七,是过去一个世家大族的子弟。他从小仰慕道家的方术,听说崂山上有很多神仙,就打点行李前去访仙学道。一天,他登上崂山的山顶,看见有一座道观,很是幽静。里面有个道士正端坐在蒲团上,一头白发披散在脖颈上,神态爽朗不俗。王生上前探问并与他交谈,觉得道士说的话很是玄微奥妙,便请求道士收他为徒。道士说:“恐怕你娇气懒惰惯了,吃不了苦。”王生回答说:“我能吃苦的。”道士的门徒很多,傍晚时全都来了。王生和他们一一行礼后,就留在了道观中。第二天天快亮的时候,道士把王生叫去,交给他一把斧子,让他同大家一起去砍柴。王七小心谨慎地按着要求去做。这样过了一个多月,王生的手脚都磨出了厚厚的一层茧子,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劳苦,暗暗产生了回家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