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第4/6页)

“我的病大概是治不好了,其实如果我多吃点肉,也是能治的,也许我会好起来。”

他吃得很多,烟也抽得很厉害,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不抽烟。我每天给他买香肠、火腿、沙丁鱼。不过我外祖母的妹子却十分自信地、而且不知为什么幸灾乐祸地说:

“拿好吃的东西去喂死神是喂不够的,你是骗不了它的!”

老板一家人用一种令人难受的关心态度对待继父。他们一方面固执地劝他服这种药、那种药,背地里却又取笑他。

“好一个贵族!他说要经常清除桌子上的面包渣子,据说苍蝇就是从这些渣子里产生的!”年轻的女主人这么说,年老的女主人也随声附和说:

“那是呀,贵族嘛!漂亮的长礼服,就算是磨破了,变色了,他也还是要用刷子把它刷得沙沙响。真是个讲究人,容不得半点儿灰尘!”

老板则好像是要安慰她们说:

“野鸡婆,你们就等着吧,他很快就要死了!……”

这些小市民对贵族的毫无意义的敌视态度,不由得使我和继父的关系接近起来。蛤蟆菌虽然漂亮,但也是一种有毒的菌!

喘息在这些人中间的继父就像是一条偶然落在鸡窝里的鱼。这个比喻自然是荒谬的,因为整个生活就是荒谬的。

我打算在他身上寻找“好事情”的某些特点。“好事情”是我永远忘不了的人。我拿书中得到的一切最好的东西去美化他和“玛尔戈王后”。我把我最纯洁的东西,把读书产生的一切幻想都献给他们。继父和“好事情”一样是个心思不同、不被人爱的人。他对这家所有的人都持平等的态度,从不自己先开口,回答别人的问题时,也极其客气而简短。我特别乐于看到他教老板时的样子:他站在桌边,弯着腰,用干枯的指尖在厚纸上敲敲,心平气和地教他说:

“这里必须用拱顶石把桁架连起来,这样就可以分散对墙的压力,否则桁架就要被墙压垮了!”

“对,真见鬼!”老板嘟哝道。等继父离开后,他老婆却对他说:

“我真奇怪,你怎么允许他教训你呢?”

晚饭后,继父翘起喉结刷牙漱口。不知为什么,这使她特别生气。

“我认为,”她酸溜溜地说,“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你这样地把脑袋仰起来,对身体是有害的!”

他有礼貌地微笑着问道:

“为什么呀?”

“我这是随便说说……”

接着他用一根骨做的小棍棍剔他的浅蓝色的指甲。

“你们瞧,还要剔指甲呢!”女主妇激动地说,“都快要死了,他还……”

“哎呀,”老板叹着气说,“野鸡婆,你还要说多少蠢话呀……”

“你这是什么话?”妻子生气了。

老太婆则每天晚上都热心地对上帝抱怨说:

“上帝呀,那个病鬼真是我们的累赘。维克多鲁什卡也不管……”

维克多鲁什卡模仿着继父的动作,慢慢地走路,两只手老爷式地自信地摆动,学他特别讲究地打领结的动作,吃饭时嘴里不发出声音。他时而粗鲁地问道:

“马克西莫夫,法国话‘膝头’怎么说?”

“我叫叶夫盖尼·瓦西里耶维奇。”继父沉着地提醒他。

“那好吧!‘胸部’又怎么说?”

吃晚饭时维克多鲁什卡吩咐母亲说:

“妈梅尔,唐涅,木札安科尔220腌牛肉!”

“啊哈,你这个法国人呀?”老太婆柔声地说。

继父却安然地吃肉,像聋哑人似的,谁也不瞧。

有一天,哥哥对弟弟说:

“维克多,现在你已经学会了法语,得给你物色一个情人了……”

继父默然地笑了笑。我记忆中,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微笑。

而女主妇却不高兴地把汤匙往桌上一扔,对丈夫大声嚷道:

“你怎么不害臊,当着我的面说这种下流话!”

继父有时从后门的过厅里来找我。我就住在通往阳台的楼梯下面,常坐在窗口对面的楼梯上看书。

“在看书吗?”他一边吐着烟,一边问我;他的胸腔里好像被烧焦的木头堵着似的,发出沙沙声,“这是什么书?”

我把书给他看。

“啊哈,”他看了一下书名后说,“这本书我也好像看过!想抽烟吗?”

我们一边抽烟,一边从窗口望着肮脏的院子。他说:

“真可惜,你不能去上学,你好像很有天资……”

“我这也是学习,读书……”

“这不够,需要上学校,要系统地……”

我很想对他说:

“我的老爷,你不是既上过学,也受过系统教育吗?可又有什么用呢?”

但他好像猜到了我的想法,便补充说:

“对有坚强意志的人,学习能给他很好的教育,只有受过很好教育的人,才能推动生活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