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3/6页)

这条火红色的驳船,引起我极大的兴趣。我能整整一个小时目不转睛地望着它,看它如何地用其粗笨的船头去冲破浑浊的河水。轮船拖着它就像拖着一头猪,松弛时船索就打在水面上,然后重又绷紧,落下许多水滴,拉紧驳船的鼻子。我很想看看那些被关在铁笼子里面像野兽一样的人的脸。在彼尔姆,他们被领上岸的时候,我挤在驳船跳板上看,有几十个面色阴沉的人从我身边走过,他们踏着沉重的步子,镣铐叮当响,弯腰驮着沉重的背包。走过的人有男的有女的,有年老的有年轻的,有俊的有丑的,不过他们都跟所有的人一个样,只是穿的衣服不同、头发剃得不一样罢了。当然,这是一些强盗,不过外祖母却给我讲过关于强盗的许多好话。

斯穆雷比其他人更像凶残的强盗。他阴沉地望着驳船喃喃地说:

“上帝,去解脱这种命运吧!”

有一次,我问他:

“为什么别人都去杀人、抢劫,你却去做饭呢?”

“我不做饭,而是备菜,做饭的是娘儿们。”他笑着说道;想了想后又补充说: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就在于是否愚蠢。有些人聪明些,另一些人不够聪明,第三类人则完全是傻瓜。要想聪明一些,就需要读正经的书,黑魔书也读,那有啥?所有的书都要读。只有这样你才能找到正经的书……

他经常劝导我说:

“你念吧!不懂就念它七遍,念七遍还不懂就念它十二遍。”

斯穆雷对所有的人,包括对那位沉默寡言的餐室管事,说起话来总是时断时续,嫌恶地噘着嘴,翘起胡子,好像要拿石头砸人似的,而对我却温和而又关心,不过在这种关心里面却也有一点令我害怕的东西。有时候我觉得这位厨师好像是个半疯癫的人,就像我外祖母的妹妹那样。

有时他对我说:

“等一下再念……”

接着他就闭上眼睛,久久地躺着,打起鼾来。他的大肚子不断地起伏着,两只多毛的过去被烫伤过的手像死人一样交叉地放在胸前,手指微微地动着,像用看不见的织针在编织看不见的袜子。

突然他又开始嘟哝起来:

“是啊,天赐你智慧,你就用这智慧去生活吧!可是天赐给人智慧是很吝啬的,也是不一样的。要是大家都一样聪明就好了,可是——不……有些人明白,有些人不明白,还有人压根儿就不想明白。就是这样!”

他结结巴巴地将其在部队生活的故事讲给我听。我听不懂他这些故事的意思,觉得很没趣,而且他往往不是从头开始讲,而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团长把一个士兵叫来,问他:‘中尉对你说了什么?’士兵如实地做了回答。军人要说实话。可是那位中尉像盯着墙似的盯着他,于是他便转过脸去,低下了头。嗯……”

厨师很生气,吐着烟,嘟哝道:

“我怎么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能说呢?当时中尉就被关进了要塞里,而他的妈妈却说……‘啊,我的天哪!’我那时却什么也不懂……”

天气很热,周围的一切都在颤动,发出呜呜声;船舱的铁板后面,河水噼啪作响,轮船的转轮也轰然不停;舷窗旁边,河水像一条宽带子流泻着,远处可以看到一长条堤岸的草场和一些树木。我们已经听惯了所有的声音,觉得周围很安静,尽管有一个水手在船头悲凉地叫唤着:

“七个,七个……”

我什么都不想参与,不想听,也不想干活,只想坐在一个阴凉的地方,一个闻不到厨房的油腻味和热气的地方,半睡不醒地坐着,望着这平静而疲倦的生活跟随着河水潺潺地流去。

“念!”厨师生气地命令说。

客舱里的各级茶房都怕他,就连那个性格温顺、像鱼一样不爱说话的餐室管事,显然也害怕斯穆雷。

“喂,你这条猪!”他对餐室的一个伙计吆喝道,“你过来!亚细亚人……天幕……”

水手们和司炉们都恭维他,巴结他,因为他常常把熬过汤的肉给他们吃,向他们打听农村和家乡的情况。那些满身油污和带有煤烟味的白俄罗斯的司炉被认为是船上最下等的人,大家都叫他们一个名字——雅古特97,并且逗弄他们说:

“雅古,比亚古,在岸上住……”

斯穆雷听到这些话就非常生气,满面通红,对司炉大声喊道:

“你怎么允许人家嘲弄你呢,草包!该给客查普98一个耳光才是!”

有一次,长得漂亮而凶恶的水手长对他说:

“雅古特和霍霍尔99是一路货!”

厨师一手抓住他的衣领,一手抓住他的腰带,把他举到空中,一边摇晃一边问道:

“你想要我把你摔死吗?”

他们经常吵架,有时还打起架来,可是斯穆雷却没有挨过打,因为他有超人的气力;除此之外,船长太太经常地而且亲切地跟他交谈,她是一个又高又胖的女人,有一张男人的脸,头发剪得非常平整,像男孩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