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五、传教女(第3/3页)

“后来,第二年春,婆母突然中风。本来是个刚愎的人,忽然变成了个孩子,非常害怕孤独,喊道:‘阿清,阿清!’我坐在她身旁,边赶苍蝇边看她酣睡的面孔,心想:可真的,人已经这样,哪怕一次,我怎么能怀恨在心呢?如果可能,让她再有一次健康吧!可是,我尽一切努力,也是医药罔效。“婆婆去世后不久,丈夫回国了。临到收留爸爸的时候,也许由于放下心来的缘故,爸爸突然病倒,不出两三天,他竟真真地长眠了。他说:‘本以为终生不能再会的女儿重逢了,又温存地照料了我,再也没有比我更有善报的了。’然而我连愿望的十分之一也没有做到。至今,每当回忆起爸爸,还无时无刻不在想起,让他复活吧!我会尽一切力量使他欢快的。

“后来,丈夫逐渐出息了,儿子也长大,我已经很快活。只有一宗叫我担心,那就是丈夫狂饮的毛病(军人多半如此)。还有,如今也不例外,可当时情况更特殊,就是男子行为不轨。像我丈夫这些人到过欧洲,有那种事还算有点说得过去,可也是丢脸的事呀!我十分操心呢。我拐弯抹角地对他提出意见,唉,他却嬉皮笑脸地不理睬。

“不知不觉打起了十年战争。我丈夫(已经是近卫军大校)也参加了。接着儿子患猩红热,啊,要日夜服侍左右。那是四月十八日的夜里,儿子病体稍愈,睡了。我叫女仆们也都睡去,在儿子枕旁就着灯光做一点针线,后来昏昏沉沉,神志不清。只觉忽地进来一个人,坐在儿子的枕边。是谁呢?我一看,唉,是我丈夫。还穿着军装,血迹斑斑,面色苍白,我不由得被脚步声惊醒,四周一瞧,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油灯忽闪闪地亮着,儿子睡得正熟。我浑身大汗,心里怦怦地跳……

“第二天,儿子的病突然恶化,终于当天晚上咽了气。我像在梦中,抱起儿子的尸体。这当儿来到的,竟是丈夫阵亡的电报。”

言者闭口,闻者屏息,室内悄然如冰。

稍过片刻,老妇重又言道:

“后来一切都像是梦。说是日月都顷刻间陨落?怎么说才好呢?那可真是眼前漆黑。忍哪,忍哪,结局竟是这样。莫如这病别好(接着我就卧床不起)。但是,幸运还是不幸,我的病逐渐好了。

“病好了,但是对于我来说,世界已经变得十分空虚,只是喘口气罢了。后来,经知友劝说,总而言之,家里关门,暂时到朋友家去了。病后之身,摇摇晃晃地捆些家具之类,不知什么工夫,一打开衣橱,从死去那个儿子的大褂后掉下一本书来。展眼一看,正是头几年外国公使夫人给我的那本《圣经》。我漫不经心地一看,觉得有些字句是那么神奇地震动我的心(我在书上画了记号)。从此,搬到朋友家之后也时常读。读来读去,觉得仿佛是山上迷路的人听到了什么地方有鸡鸣声;又像漆黑的夜晚从什么地方透进了几丝光明。送给我书的那位公使夫人早已回国,不在啦。可是我很想听谁讲讲。赶巧朋友介绍我到当时刚成立的女子学校去当舍监。一看,那里是耶稣教学校。教师当中有一对年轻夫妇,都是热心肠的人,这对夫妇就成了我的引路人。他们领我入门,走上这条道路,至今已经十六年了。如同拐杖,老实说,这本书天天不离我的身边。自从相信灵魂不死这个说法,从前认为一死便了的人间变得宽阔了;自从知道有天父,死了生父,仿佛又得到了更伟大的父亲;自从知道爱的功效,觉得死了儿子,却有更多的儿子;自从知道人是有希望的,忍耐之中也有快乐……

“我读这本书的始末,大致就是这样。”

说到这里,老妇深情地注视着浪子。

“老实说,您的遭遇我也略略知道些。那时候,常常在海滨相遇,多次想前来拜访,可是,刚刚处得知心,又要告别,这真是太遗憾啦。不过,可否这么说呢?我绝不把您当成萍水相逢的人。请您保重身体,一定要沉住气。嗯?绝不要性急。心情好些时请看看这本书,我虽然回东京,可朝夕都挂牵着这里哟!”

老妇翌日便去东京了。但她赠送的书却常在浪子的身边。

浪子一想到世上竟然有人经历那么多的不幸,还安慰他人,真诚无比,一想到虽然不是母亲、姨娘,可是在这茫茫人世,还有人在思念她,心里稍感欣慰。她时常忆起老妇的经历,这时,便翻阅老妇盛情赠送的那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