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峡谷里(第6/16页)

“吸饱了我们的血,你们这班恶人,叫你们不得好死!”

晚上在音乐伴奏下大家跳起了舞。小赫雷明家的人带着自家的酒光临了。他家有个人在大家跳卡德里尔舞的时候,左右手各拿一瓶酒,嘴里衔着酒杯,逗得大家笑开了。卡德里尔舞刚跳到一半,他们突然蹲下身子跳起来。一身翠绿的阿克西尼娅的身影飘飘忽忽,长后襟随风荡漾。有人踩到了她后襟上的皱边,“拐棍儿”嚷了起来:

“瞧,踩坏了她下面的护墙板,孩子们!”

阿克西尼娅长了一对天真烂漫的灰眼睛,她很少眨巴自己的眼睛,脸上荡漾着纯真的笑容,在这双难得眨巴的眼睛里,在细长脖子上的小小脑瓜里,在她那匀称的身架里——蕴藏着花蛇般的特性。她全身上下翠绿,只有前胸是黄色的,笑脸盈盈,她看人时,就像春天里的蝮蛇,在幼小的黑麦田里,挺直身子,窥探着路过的行人。赫雷明家的人对她很放肆,显而易见,她跟赫雷明家的老大关系非常密切。聋子还蒙在鼓里,并不注意她。他径自翘起二郎腿,端坐着吃胡桃,噼噼啪啪声有如打枪。

这下老爷子楚布金来到舞场中央,挥了挥手帕,表示他要跳个俄罗斯舞,于是房子里、院子上响起了一片叫好声。

“他亲自出马了!居然亲自出马了!”

瓦尔瓦拉跳着,老爷子只是挥着手帕,跺着脚跟。可待在院子里的人挤挤挨挨地凑过去,透过窗子想看个究竟——一时间,高兴之余,宽恕了他的财富和对他们的敲诈欺凌。

“好样的,格里戈里·彼得罗夫!”人群中有人喊道,“继续跳,加把劲儿!看来你还有能耐!哈,哈!”

到了深夜一点多钟,才迟迟曲终人散。阿尼西姆跌跌撞撞送走来唱歌的和乐手,给每人一枚崭新的面值半卢布的银币。老爷子身子并没摇摇晃晃,但走起路来一条腿很不利索,送客时对每个人都说:

“这场婚礼花去了两千卢布。”

客人离开时,有人用一件旧外衣把希卡洛沃村饭铺老板上好的新外衣换走了,阿尼西姆一听火了,嚷道:

“都别走!我来找找!我知道是哪个偷的!别走!”

他跑到街上,去追一个人,可是大家拦住了他,架着他的胳膊领着他回了家,把这醉醺醺、气得脸孔通红、大汗淋漓的新郎推进了房间,房间里姨妈已在给莉帕脱衣服,出去后锁上了门。

过了五天。阿尼西姆准备好回县了,走前他到楼上去向瓦尔瓦拉告别。她房间里的长明灯全点亮了,散发出一股神香味。她就坐在窗前,用红毛线织袜子。

“你跟我们一起生活的日子不长,”她说,“你兴许感到寂寞了吧?唉嘿嘿……我们的日子过得挺不错的,一应东西应有尽有,你的婚礼办得也风光,礼数全到——老爷子多次说花去了两千卢布。总之一句话,我们过的是商人的日子。只是我们这里太枯燥了点儿。我们已经得罪了许多人,我的心难受,朋友,我们太亏待人家了——老天!做马的买卖也罢,购买东西也罢,雇个工人也罢——全用欺骗的手段。铺子里的素油是苦的、臭的,比人家的焦油还要糟。你倒是说呀,咱们就不能卖好的油吗?”

“人该干吗都是注定的,妈。”

“可人总归得死吧?哟,哟,说真的,你最好跟你爹说说去!……”

“还是您自己跟他说说的好。”

“得了吧,我说我的,他说他的,归根到底还是那句话:人该干吗都是注定的。到了阴间该让你明白该干吗了。上帝的审判可是公正的。”

“自然,谁都不会来审明的。”阿尼西姆说罢叹了口气,“哪有什么上帝,妈。有什么好审明白的!”

瓦尔瓦拉吃惊地打量着他,微微一笑,拍了拍手。他的一番话着实让她吃惊不小,看着她像在打量怪人一般,她的这一表现惹得他好窘。

“上帝兴许是有的,只是没有什么信仰。”他说,“举行婚礼时,害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就好像拿走了母鸡身下的蛋一般难受,那里面可有叽叽叫的小鸡呀,我的良心也在叽叽叫哩。婚礼时我一直在琢磨:上帝是有的!可出了教堂,脑子便空空的了。再说我怎么知道有没有上帝?从小没教过我们;吃奶的孩子,就教他说:该干吗是注定的。爸爸也是不信上帝的。您不是多次说过,古托雷夫的羊被人偷了……我发现是希卡洛沃村的庄稼人偷的。他偷了羊,羊皮就在爸手里……好一个信仰!”

阿尼西姆说罢摇了摇脑袋。

“乡长也不信上帝,”他接着说了起来,“文书也不信。教堂的执事同样不信。要说他们上教堂,守斋吃素,那是他们不想让人家当面说他们的坏话,也是怕万一真的有最终的审判日。如今大家都说,一旦人变坏了,连爹娘都不孝敬了,等等,世界的末日就到了。全是胡扯。我是这样理解的,妈,坏就坏在人没了良心。我算是看透了,妈,全明白了。要是哪个有件偷来的衬衫,我一眼就看得出。酒馆里坐着一个人,大家都以为他在喝茶,仅此而已。我呢,除了看见他喝茶,还有别的,看到他没了良心。我整整一天走下来,见到的没一个是有良心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们就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上帝……好啦,妈,再见了。保好自己,祝您健康,别记着我的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