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放地(第2/4页)

他说:“‘她是为我才留在了西伯利亚,为我断送了自己的青春和美貌,她愿意跟我过苦日子,所以我应当想方设法让她快活……’为了让太太高兴,他结交许多长官和形形色色的坏蛋。不用说,他就得供那帮人吃喝,家里还得有钢琴,沙发上还得有一条毛茸茸的巴儿狗——见它的鬼去!……一句话,他摆起阔来了,处处娇她、宠她。可是太太也没跟他过多久。她哪行?这地方满目的泥土和水,冰天雪地,没有蔬菜,没有水果,没有交际,而她是京城里一位娇贵的太太……她当然厌烦了。再说丈夫吧,不管怎么说,已经不是老爷,而是个移民流刑犯——谈不上体面了。记得过了三年,在圣母升天节[32]前夜,河对岸有人大呼小叫。我把渡船划到那里,一看——是太太,她蒙头盖脸遮得严严实实,身边站着一位年轻的老爷,一名文官。旁边还有一辆三驾马车……我把他们渡到这边岸上,他们坐上马车——转眼就没影了!不过他们还是让人看到了。一清早,瓦西里·谢尔盖伊奇赶着双套马车飞奔过来。他问:‘谢苗,我妻子跟一个戴眼镜的老爷是不是过河了?’我说:‘过河了,你去野地里追风去吧!’他骑着马追去,追了五天五夜。后来我又把他送到河对岸,他倒在渡船上,拿头使劲儿撞船板,还号啕大哭。‘事情是明摆着的,’我说,还笑他,开导他,‘在西伯利亚,人们也照样能过日子!’他闹腾得更厉害了……后来他就盼望自由。妻子跑回俄罗斯去了,所以他一心想回去找她,把她从情人手里夺回来。从此,我的小老弟,他差不多天天骑着马跑邮政局,要么就进城找长官。他把呈文不断寄出去,递上去,请求赦免放他回家。他常提到,光是电报费他就花去了二百多卢布。他把地卖了,把房子抵押给犹太人。他自己的头发白了,背也驼了,脸色发黄,像个痨病鬼。他跟人说话的时候,哼哼哈哈个不停……还眼泪汪汪的。就这样为呈文的事他就折腾了六七年。不过现在还活着,又变得快活起来了——他迷上了新玩意儿。你猜怎么着?女儿长大了。他瞧着她,心疼她。她呢,说实在的,长得真不错:漂漂亮亮,黑眉毛,性情活泼。每个礼拜天父女俩总要一道去格林诺的教堂。两人紧挨着站在渡船上,她笑容满面,他呢,不眨眼地瞧着她。他说:‘是啊,谢苗,即使在西伯利亚,人们也照样能过日子。在西伯利亚也有幸福。你瞧瞧,我的女儿有多好!你跑出一千俄里恐怕也找不出一个像她这样好的姑娘。’我嘴上说:‘你女儿是好,这没错,真的……’心里却想:‘等着瞧吧……这妞儿正年轻,血流得正欢,她想过好日子,可是这地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后来,伙计,她果然开始烦闷了……她蔫下去,蔫下去,整个人都蔫了,病了,虚弱得不行。患上痨病了。这就叫西伯利亚的幸福!见他的鬼去!这就是西伯利亚人过的日子……他开始到处寻医问药,把大夫接回家来。只要听说三百俄里外有好大夫,有巫师,他就赶车去接他们。花在医生大夫身上的那个钱呀,就甭提了!依了我,不如把这些钱换酒喝……她反正治不好。等她一死,他也要完蛋。要么伤心得去上吊,要么逃回俄罗斯——事儿明摆着的。他真要逃跑,人家就会抓他,审他,判他服苦役,到时候就要尝尝鞭子的滋味了……”

“好,好……”鞑靼人嘟哝着,冻得瑟瑟发抖。

“好什么?”明白人问。

“妻子,女儿……苦役算得了什么,烦恼算得了什么,他总算见到了妻子,见到了女儿……你说什么也不要。可是什么也没有——糟!妻子跟他一块儿过了三年,这是老天爷开恩。什么也没有——糟;三年——好。你怎么就不懂?”

鞑靼人浑身哆嗦,搜尽枯肠回想着他所知道的有限的俄语词汇,结结巴巴地说:上帝保佑,千万别在外乡得病,死掉,埋进这片寒冷的铁锈般的泥土里。又说:只要妻子能来到他身边,只待一天,哪怕只待一小时,那么为了这种幸福,任什么样的苦难他都愿意承受。他会感谢上帝,过上一天幸福生活,总比什么也没有强。

随后他又讲到,他留在家里的妻子多漂亮、多聪明。说着说着,他双手抱头,痛哭起来。他一再要谢苗相信:他丝毫没有罪,他受了冤屈。他的两个兄弟和叔叔赶走了农民家的几匹马,把那个老头打得半死,可是村社不凭良心办事,下了判决,把兄弟三个统统流放西伯利亚,叔叔是有钱人,倒留在家里了。

“你会习惯的!”谢苗说。

鞑靼人不作声了,一双哭红了的眼睛凝视着篝火。他一脸的迷茫和惊惶,仿佛至今还没有弄明白为什么他被流落到这里,置身于黑暗和潮湿之中,待在陌生人中间,而不是在辛比尔斯克。明白人挨着火躺下,无端冷笑一声,又轻轻哼起一支曲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