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迷惘的牧师(第2/4页)

这些以各种形态出现的现象,表明并不是外部发生了变化,而是观察熟悉场景的人的心中发生了突然的和重大的变化,以至于仅仅间隔一天,就在他的意识上产生了像相隔数年那样的作用。牧师自己的意志、赫丝特的意志以及在他们之间形成的命运产生了这种变化。小城到目前为止还是这座小城。可是,从森林里回来的牧师已不是过去的那个牧师了。他蛮可以对跟他打招呼的朋友们说:“我现在已经不是你们心目中的那个人了!我把过去的我遗留在森林那边了——他退隐到忧郁的小溪附近、长满青苔的树干旁、隐秘的山谷里了!去寻找你的牧师吧,看看他的憔悴的身影,他的清癯的脸庞,他的苍白、沉重和布满皱纹的前额,是否像一件不再穿的外套那样被扔在那儿!”毫无疑问,他的朋友仍会坚持说:“你还是过去的你!”——然而错误的将是他们,而不是他。

丁梅斯代尔先生抵家之前,他的灵魂提供了他在思想和感情的范围里发生巨变的证据。事实上,在他的内部领域里,除了朝代和道德规范的完全改变,什么都不足以说明现在传递给这位不幸的、受惊的牧师的冲动。每走一步,他都怀着既有意,又无意的感觉,想要干出一桩奇怪、疯狂和邪恶的事,一方面是被鼓动的,另一方面是出于比反对这种冲动更深刻的自我。譬如,他遇见了他的教会中的一位执事。这位老好人以父亲般的情感和长辈的特权跟他说话。以他的高龄、他的正直和圣洁的性格以及在教会的地位,他是有资格使用这一特权的。此外,这位老人对他兼而怀有一种深深的,几乎是崇拜的尊敬。这是因为牧师的职业和权利都可以这样要求他。社会地位较低、天分较差的人,在对待地位较高的人时,其年龄和智慧的威严如何与被要求的顺从和尊敬保持一致,这正是一个很妙的例子。如今,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与这位杰出的、胡子灰白的执事交谈了片刻之后,只是通过极其谨慎的自我克制,才没说出浮现在他心头的有关圣餐的一些亵渎神明的话。他浑身发抖,面如土色,生怕自己心里尚未同意,舌头便喋喋不休地说出这些可怕的话来,并为自己如此轻率的行为辩护。即使他心里有着这种恐惧,但一想象这位圣洁的、年高德劭的老执事该会怎样被他的牧师的不虔诚的言行吓得目瞪口呆时,他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此外,还发生了另一件性质相同的事。当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沿街朝前赶路的时候,他遇到了他的教会中年纪最大的女教徒。她是个非常虔诚的、可以称为模范的老妇人。贫穷、孀居、孤独,她心里充满着对她过世的丈夫和孩子们以及很久以前去世的朋友们的回忆,犹如堆积着一层层墓石的墓地一样。这一切本来该是多么令人觉得可悲的事。可是,三十多年来,由于她不断地用宗教的安慰和《圣经》的真理来滋润自己,这些回忆几乎已成了她的年迈的、虔诚的灵魂的神圣乐事。自从丁梅斯代尔先生收她为教徒以来,这位善良的老妇人在人间最主要的安慰——除非它同样也是天国的安慰,否则就根本什么安慰也不是——就是有意无意地去见她的牧师,以她那麻木的,但极其专心的耳朵来聆听出自他那可爱的嘴的一句温暖的、甜蜜的、充满天堂气息的绝对真理,从而重新振作精神。可是,在这一时刻,直至该将自己的嘴凑到她的耳朵讲话的时刻,由于他的灵魂的大敌占了上风,丁梅斯代尔先生除了此刻想起的反对人类不朽灵魂的简洁、精辟和无可辩驳的论点外,再也记不起任何《圣经》的经文或别的什么话了。以这样的论点向她的脑子灌输,很可能会导致这位年迈的女教徒如同被注入剧毒药一样立即倒毙。牧师实际上低声地说了些什么,他后来再也回忆不起来了。也许,只是幸运地出现了语言障碍,使他无法传递能让这位善良的寡妇理解的任何清晰的思想,或者上帝按照自己的方法来解释他的意思。无疑,当牧师回头看的时候,他看到了一种神圣的感激和欣喜若狂的表情,看起来像天国的光辉闪耀在她那布满皱纹的苍白的脸上似的。

另外,还有第三个例子。离开了教会的老教徒之后,他又碰到了教会中最年轻的女教徒。她是个新近被争取过来的少女——是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在那次夜游之后的一个安息日布道时争取过来的。她愿以世间稍纵即逝的乐趣换取神圣的希望。这就是,当人生在她周围变得暗淡时,希望将更明亮,并以最后的荣光把一片漆黑染成金色。她像盛开在天国里的一朵百合花那么漂亮、纯洁。牧师非常清楚,他本人已被供奉在她那纯洁的心灵里。她在心中垂挂起雪白的帘子,围绕着他的肖像,将爱的温暖给予宗教,将宗教的纯洁给予爱情。那天下午,鬼使神差,一定是撒旦把这个可怜的姑娘从她的母亲的身边诱走,将她推向这个受到严重诱惑的人,或者——要不要我们换一种说法?——这个堕落的、绝望的人经过的小路。当她走近的时候,撒旦悄悄地叫他紧紧地缩成一团,在她娇嫩的胸中播入一颗邪恶的种子。它肯定很快就会秘密地开花,不久便结成邪恶的果实。牧师意识到自己有控制如此信任他的这个纯洁的灵魂的能力。他觉得只要使出一个邪恶的眼色,就能摧残她的全部单纯,或仅用一句话,便会使她的单纯走向反面。于是,他在经过一番未曾经历过的斗争之后,用那件黑色宽袖长法衣遮住脸,假装没有认出她的样子,匆匆地走了过去,任凭这位年轻的女教徒去领会他的无礼。她苦苦地检查自己的良心——她的良心犹如她的口袋或针线盒一样,充满着无害的小物品——而且,可怜的人儿,她为无数想象中的过失而责备自己。第二天早晨,她在干家务时,眼睑都哭肿了。牧师还顾不得庆祝对这最后的诱惑赢得的胜利,就意识到另一个更荒谬可笑的、可怕的冲动。这就是——我们说起来都感到脸红——就是想猛然停在路上,去教正在那儿玩耍,刚开始牙牙学语的一群清教徒儿童一些非常刻毒的话。他克制住这一怪念头,因为他认为这与他的牧师身份不相称。这时,他遇到了一个醉醺醺的水手。他来自加勒比海,是那条船上的船员。这时,由于他已经这么勇敢地克制住其他一切邪恶念头,可怜的丁梅斯代尔先生渴望至少过去与这个蓬头垢面、满口脏话的人握握手,以一些亵渎神灵的、下流的笑话——放荡的水手们满腹都是此类笑话——以及一连串有趣、有力、大快人心、藐视天国的咒骂来消遣消遣!最后,他能安然地渡过后面这场危机,与其说是因为他有较好的道德准则,倒不如说部分是因为他天性中的风雅,但更多的则是因为他已习惯的牧师礼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