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牧师的夜游(第2/4页)

威尔逊牧师先生从绞刑台旁边经过,一只手使一件黑色斗篷[67]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另一只手提着一盏灯搁在胸前。这时,牧师简直无法克制自己不说话了。

“晚上好,尊敬的威尔逊神父!请你上这儿来,与我共度一段快乐的时光吧!”

天啊!丁梅斯代尔先生真的说话了吗?他一时相信这些话已经从自己的口中说出。然而,那只是他的想象而已。可敬的威尔逊神父继续慢慢地朝前走,眼睛小心翼翼地盯着眼前的泥泞小道,一次也未曾转过头来看一眼绞刑台。当闪烁的微弱灯光完全消失时,牧师因觉得头昏眼花,发现刚过去的这一瞬间简直是一场可怕的、令人焦虑的危机,虽然他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竭力想以惊人的玩笑来消除这场危机。

之后不久,同样可怖的、幽默的感觉,又重新悄悄地溜进了他的思维的严肃的幻影中。由于不习惯夜间的寒冷,他感到四肢变得僵硬起来了,怀疑自己是否能够下得了绞刑台的台阶。天将会破晓,人们将会发现他在那里。街坊会开始醒来。在蒙眬的曙色中那个起得最早的人,将会察觉到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高高的耻辱的地点;这个人会因为惊慌和好奇而处于半疯狂状态,挨家挨户地去敲门,把所有的人都喊来观看一个已死去的罪犯的幽灵——他必定会这么认为。一场凄惨的骚动将传遍千家万户。然后,晨曦渐渐亮起来,年迈的家长们将匆忙起床,每个人都身穿法兰绒睡衣,而那些端庄的老妇人们甚至顾不得停下来换她们的睡衣。在此之前,那些从未曾被人见到头上有一丝乱发的有教养的名流——如今他们的样子犹如噩梦般凌乱不堪、披头散发——将突然出现在大庭广众面前。贝林厄姆老总督将表情严肃地走出来,白色的轮状皱领也戴歪了。而裙子上还粘着树林里的小树枝的希宾斯夫人,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怒容满面,因为经过一夜的飘行之后,她几乎一夜没有合过眼;还有可敬的威尔逊神父,在临终者的床边度过了大半个夜晚之后,关于荣耀的圣徒的美梦也不愿这么早就被人惊扰。同样地,丁梅斯代尔先生教会的长老和执事们,以及那些对她们的牧师崇拜得五体投地,并且在她们纯洁的心中把他捧为神圣的年轻处女们,也会到这儿来。顺便提一句,如今,在匆忙和混乱中,她们几乎来不及围上围巾。总之,所有的人都将高一脚低一脚地跨出门槛,仰起他们一张张吃惊和恐慌的面孔,朝向绞刑架。东方的红色朝晖沐浴着牧师的面容。他们在那儿能看见谁呢?除了见到被冻得半死不活、羞愧满脸,站在赫丝特·普林曾经站过的地方的亚瑟·丁梅斯代尔牧师外,还有谁!

这一荒唐恐怖的景象使牧师想得忘乎所以。牧师不知不觉地暴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他自己大惊失色,但他的笑声立即被一阵轻快的、无忧无虑的、孩子气的笑声回应着。在这阵稚气的笑声中,牧师以内心的一阵激动——但他不晓得是极度的痛苦呢,还是极度的快乐——认出了小珀尔的声音。

“珀尔!小珀尔!”稍停片刻之后,他喊道,然后压低声音,“赫丝特!赫丝特·普林!喂?是你吗?”

“是的,是赫丝特·普林!”她以诧异的声调回答道。牧师听到她的脚步声从人行道那边传来。她一直沿着人行道走来:“是我,还有我的小珀尔。”

“你从哪儿来,赫丝特?”牧师问道,“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

“我一直守护在一个临终的病人的床边,”赫丝特·普林回答道,“在温特罗普总督临终的床边,并为他量了一件长袍的尺寸,现在正要回我的住处。”

“到这儿来吧,赫丝特,你和小珀尔都过来,”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说道,“你们俩过去曾来过这儿,可是我没有和你们在一起。再到这儿来一次吧,我们三人可以全站到一起!”

她默默地登上台阶,拉着小珀尔的手,站在刑台上。牧师摸索着,找到孩子的另一只手,握着。就在他这么做的一刹那间,似乎激荡着一股新生命——

他自己的生命以外的新生命,像一股洪流,涌进了他的心田,迅速地流经他的全部血管,仿佛母女两人正在将她们生命的热力传入他的半麻木的身躯。这三个人构成了一条电环。

“牧师!”小珀尔悄声说道。

“孩子,你想说什么?”丁梅斯代尔先生问道。

“明天中午你愿意跟妈妈和我站在这儿吗?”珀尔问道。

“不,不是那样,我的小珀尔!”牧师回答道。因有了这瞬间的新活力,他又非常害怕公开暴露了。长期以来,这种恐惧一直是他的生活中的极大痛苦。他对现在发现自己陷入的这种联合——虽然有种奇怪的喜悦——已感到不寒而栗了。“不是那样,我的孩子。改日我一定会跟你的妈妈和你站在一起的,但不是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