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2/3页)

还是罗莎莉前来,挽住胳臂强行把她拉回去。

一个约摸二十五岁的高个子庄稼汉在门口等候,他就像老相识那样,亲热地跟雅娜打招呼:

“您好,雅娜夫人,身体还好吧?母亲让我来帮您搬家。我想来看看您都要带走什么东西,我有空就运走点儿,这样就不会耽误田里的活计。”

他就是使女的儿子,于连的儿子,保尔的哥哥。

雅娜觉得自己的心都停止跳动了,然而,她又多么想拥抱这个小伙子。

雅娜端详他,想辨识他像不像她丈夫,像不像她儿子。他身体强壮,脸膛红润,像他母亲那样长着一头金发、一对蓝眼睛。不过,他也像于连。哪点儿像呢?怎么就像呢?雅娜也说不清楚,只觉得他整个相貌上有于连的影子。

小伙子又说道:

“您若是能立刻带我看一看,那就会给我很大方便。”

可是,新买的那所房子很小,雅娜还没有想好究竟该搬去什么东西,只得让他到周末再来。

这样,搬家的事占据了她的心思,给她在惨淡无望的生活中带来一点可悲的消遣。

她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寻找特别能令她忆起往事的那些家具。这类家具就像我们身边的朋友,不仅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简直可以说和我们融为一体,而且从小就熟悉,一件件联系着我们欢乐或忧伤的记忆,联系着我们一生的各个时期,一件件曾是我们美好或黯淡时刻的无言伴侣,一件件在我们身边用旧衰老,布套有了洞,衬里撕破了,榫头部位松动,往日的光泽也消失了。

她一件一件地挑选,时常犹豫不决,心情紧张,仿佛要作出重大决策似的,决定了又反悔,比较两把椅子的优劣,是要那张旧书案还是那张旧缝纫桌呢,总是拿不定主意。

她拉开一个个抽屉,追忆与此相关的往事,然后才自言自语地说:“好了,就拿这件。”于是来人把这件家具搬到餐厅里。

她卧室的东西要全部带走,包括床、壁毯、座钟和全部家具。

客厅里的椅子也挑了几把,上面有她从小就喜爱的图案:狐狸和仙鹤、狐狸和乌鸦、知了和蚂蚁,还有那只忧郁的鹭鸶。

选完了东西,又在这要离弃的楼房里到处转悠,走遍了每个角落,有一天她登上了阁楼。

她大吃一惊,这么多物品,各式各样,有的损坏了,有的只是脏污,还有些不知道为什么搬上来。也许是看不顺眼了,也许是替换下来的。还有许许多多她熟悉的小摆设,忽然一日不知去向,她也没有留意,都是些她抚弄过的小玩意儿,这些毫无价值的小物品在她身边撂了十五年,天天视而不见,不料在这阁楼里猛又发现,堆在更为古旧的东西旁边,好似被遗忘了的见证,又好似久别重逢的朋友,突然显示其重要性,就连那些更古旧的东西,她也能想起她初到白杨田庄时都摆在什么地方。看着这些东西,就像见到来往很久而又未露真相的人,不料一天晚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由头,他们就喋喋不休地讲起来,把别人没有揣度的全部胸臆和盘托出。

她一件一件察看,时时怦然心动,不禁自言自语:

“咦,这个中国茶碗,还是我打破的呢,那是一天晚上,再过几天我就结婚了。嘿!这是母亲的小灯笼,那是爸爸的手杖,他想撬开让雨水淋胀了的木栅门,结果把这根手杖别断了。”

这里还有许多东西她没见过,不能唤起她任何记忆,大概是祖父母或曾祖父母留下来的,都是遭遗弃的东西,早已过时,覆盖了灰尘,流放到如今,一副凄凉的神情。谁也不知道它们的历史和阅历,谁也没见过当初选择、购买、拥有并喜爱它们的那些人,谁也不了解亲切抚弄过它们的那一只只手、欣赏过它们的那一双双眼睛。

雅娜摸摸这些小物品,拿到手上翻过来倒过去,在厚厚的灰尘上留下指痕。只有天窗的几块小玻璃透下一点惨淡的光线,她在这些老古董中间流连了许久。

她仔细察看几把三条腿的椅子,搜寻着看看能不能唤起点记忆,还察看一个暖床铜炉、一个仿佛见过的破脚炉,以及一堆不能再用的家常物品。

然后,她把要带走的捡在一堆,下楼叫罗莎莉去拿。女仆看到这些破烂就来火,不肯搬下去。雅娜本来没有任何意愿了,这次却坚持不让,罗莎莉只好照办了。

一天早晨,于连的儿子,那个年轻的庄稼汉德尼·勒科克赶来大车,要运头一趟东西。罗莎莉跟去了,以便卸东西照看一下,给家具安排地方。

只剩下雅娜一个人了,她心情极度凄惶,又在楼里游荡,从一间屋走到另一间屋,以狂热爱情般的冲动,抱吻一切她不能带走的东西,亲亲客厅壁毯上的大白鸟、古老的枝形烛台,遇到什么就亲什么。她的眼泪唰唰流下来,发疯似的从一间屋窜到另一间屋,然后出去向大海“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