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暮色和高树

位于另一侧海边的,是一片杂乱无章的山岩,紧贴着山岩有一条野猪出没的羊肠小道,拉尔夫满足地跟着杰克沿小道前进。倘若能塞耳不闻大海慢吞吞地吸落下去,又翻腾着席卷重来,倘若能视而不见小道两旁羊齿丛生的树丛多么暗无天日,从未有人涉足,那么你就有可能会忘掉野兽,梦想一阵子。骄阳已经摆过了当头,岛上下午的暑气越来越闷热。拉尔夫往前头递了个口信给杰克,等到再遇着野果的时候,全队就停下来吃一顿。

坐下以后,拉尔夫那天第一次注意到了暑热。他厌恶地扯扯灰衬衫,吃不准是不是要把它洗洗。即使是对于这个岛来说,这会儿的暑热似乎也是异乎寻常的,坐在这样的暑热之下,拉尔夫筹划着如何清洗一番。拉尔夫希望有一把剪子来剪剪他这头发——他把乱糟糟的长发往后一甩——把这脏透的头发剪到半英寸长。他希望洗个澡,擦上肥皂真正地洗一洗。拉尔夫试用舌头舔舔牙齿,断定随手要是有把牙刷也很好。还有他的指甲——

拉尔夫把手翻过来细细查看。指甲已被咬到最贴肉的地方,尽管他记不起什么时候又开始了这种恶习,什么时候又沉溺于这种恶习。

“以后得吮大拇指——”

他偷偷摸摸地朝四下看了看。显然没人听见他说话。猎手们坐着,正狼吞虎咽地吃着这种来得容易的饭食,他们试图使自己相信:香蕉,以及另一种淡青灰色的浆果,吃起来真是其乐无穷。拉尔夫记得自己有时候是很清洁的,用这样的标准,他把他们一个个打量过来。猎手们肮脏不堪,不是摔在泥地里浑身是泥浆的脏样,也不是大雨天给淋得像个落汤鸡似的狼狈相。他们没有一个十分明显地脏在外表,然而——头发太长,东缠西绕,裹着枯枝残叶;因为边吃边流汗,脸倒还算干净,但是从某些特别的角度,就看得出有黑黑的污垢;褴褛的衣衫,就像他自己穿的那件一样,因为汗水而弄得很僵硬,他们穿上衣服,既不是为了装饰,也不是为了舒适,只是出于习惯而已;孩子们赤裸的身上满是盐屑——

拉尔夫发现自己现在对这种状况已习以为常,毫不介意,心头微微一沉。他叹了口气,推开他从上面剥下过野果的那根树梗。猎手们已经悄悄地跑开到树林子里或是跑到了山岩下面去干他们的营生了。他转过身去,放眼大海。

在这儿,在海岛的另一侧,景象迥然不同。经受不住冷冰冰的大洋水,海市蜃楼的朦胧魅力消失了,海平面轮廓清晰,蓝得刺眼。拉尔夫漫步走下山岩。在下面这儿,几乎跟大海同一个水平面上,可以放眼追随深海的涌浪滚滚向前。涌浪有好几英里宽,很明显可以看得出不是碎浪,也不是浅水处隆起的浪脊。涌浪横越过整个海岛,带着一种不屑一顾的气势,又开始了自己的征程;与其说涌浪滚滚向前,不如说整个大洋在惊心动魄地一起一伏。此刻海潮将要吸落下去,退却的海水白浪滔滔,形成了无数道大小瀑布,海水经过丛丛礁石而沉落,海藻紧贴着垂荡下去,就像闪闪发亮的头发;随后,稍停片刻,积聚起力量后,海潮又怒吼着起来,不可抗拒地涌上礁石尖儿和地层露头,爬上小岩,以一股拍岸激浪冲上海沟,最后在离拉尔夫一、二码的地方化为飞沫。

一浪紧接一浪,拉尔夫的目光追随着波涛起伏,直看到海洋的无边无际使他的头脑开始发晕。然后,几乎是无垠的海水又渐渐地迫使他集中起注意力。大海——这就是间隔和障壁。在岛屿的另一侧,正午时处在蜃景的包围中,宁静的环礁湖袒护着他们,谁都可以幻想得救;但是在这儿,面对着这蛮横而愚钝的大洋,面对着这茫无边际的隔绝,谁都会觉得束手无策,谁都会感到孤立无援,谁都会绝望,谁都会——

西蒙几乎就在他耳边说起了话。拉尔夫发现西蒙痛苦地双手紧抓住岩石,弓着身体,挺直脖子,张大着嘴巴。

“你会回到老地方的。”

西蒙边说边点头。他单膝下跪,双手抓住一块较高的岩石俯看着,另一条腿向下伸到拉尔夫的身旁。

拉尔夫迷惑不解,仔细察看西蒙的脸,想找出点名堂来。

“这么大,我是说——”

西蒙点点头。

“反正一样。你会平安返回的。不管怎样,我是这样认为的。”

拉尔夫的身体稍微松弛了一点。他朝大海瞥了一眼,随后挖苦地笑着朝西蒙说:

“你口袋里有条船?”

西蒙咧嘴摇摇头。

“那你怎么会知道呢?”

西蒙还没吭声,拉尔夫就粗率无礼地说道,“你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