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兽从水中来

潮水正在上涨,在海水和棕榈斜坡附近白色的高低不平的地面之间,只剩下一条窄窄的比较坚实的海滩。拉尔夫拣那条坚实的海滩当作小路,因为他需要好好地想一想;只有在这条小路上,他才能放心行走而不必留神脚下。他这样在海边走着,突然大吃一惊。他发现自己领悟了:生活很令人厌倦,生活中的每条道路都是一篇急就章,人们的清醒生活,有相当大一部分是用来照看自己的脚下的。拉尔夫停下来,面对着那条海滩,想起了热情洋溢的第一次探险,仿佛那已是欢乐的童年的事情,他自嘲地笑了笑。随后转过身去,脸上带着阳光,朝平台方向走回去。开会的时间到了,他一面走进隐藏起真相的耀眼的太阳光中,一面斟酌演讲的要点。这次会可绝不能出差错,不能海阔天空,乱扯一通……

拉尔夫脑子里乱糟糟的,由于缺乏表达这种思想的语句,弄得一团糊涂。他皱眉蹙额地再想。

这次可不能闹着玩儿,必须是正正经经的。

想到这儿他加快了步伐,一下子意识到事情紧迫。夕阳在西下,他感觉到自己带起的一股微风吹拂在脸上。微风把拉尔夫的灰衬衫吹得紧贴在胸前,在这领悟了某种新东西的状态下,他觉得衣褶硬得像卡片纸板那样令人难受;他也注意到短裤磨损了的边缘在大腿的前部擦出了粉红的一块,很不舒服。拉尔夫心头一震,他发现了肮脏和腐朽;他了解自己是多么讨厌不断要拂去遮住眼睛的乱发,多么讨厌每当夕阳西下以后,最后闹哄哄地滚进枯叶堆里去休息。想到这儿,他撒腿小跑起来。

靠近洗澡水潭的海滩上分散着一组组等待开会的孩子。他们意识到拉尔夫正在气头上,也觉得让火堆熄灭是做错了,默默地给他让道。

拉尔夫站着的、孩子们准备开会的那块地方大体上是三角形状;但是跟他们做出的任何东西一样,这个三角形是粗略的、不规则的。首当其冲的是拉尔夫独坐的一根大圆木:这株已枯死的树对平台而言原先一定大得出奇。也许是太平洋上那种常有传闻的一次飓风把它吹到了这儿。这根棕榈树干处于同海滩平行的方向,因而当拉尔夫坐着、面向海岛时,孩子们看到的却是个背衬亮闪闪环礁湖的,黑糊糊的人影。以这根圆木为底线、三角形的两条边线就更不均等了。右边也是一根圆木,木头上面被坐立不安的孩子们磨得光溜溜的,这根圆木不如头儿坐的那一根大,坐起来也没那么舒坦。左边是四根小圆木,其中之一——最远的那根——弹性很足。有人坐得太靠后的时候,那根圆木会突然一动,把五六个孩子都掀翻到后面的草地上去,一次又一次的大会就是在这种哄笑声中被打断的。现在,他看到没有一个人聪明地想到——他自己没有,杰克没有,猪崽子也没有——去拿块石头当楔子来塞住圆木,不让它滚动。于是他们只好继续忍受那根摇晃的歪树干,因为,因为……拉尔夫又陷入了困境。

每根树干前的草皮都给磨蹭掉了,但三角形当中的野草却长得高高的,没人踩踏过。此外,三角形顶端的野草也长得很密,因为那儿没人坐。在会场的四周,耸立着灰色的树干,它们或直或斜,支撑着低矮的叶盖。在这两侧是海滩;背后是环礁湖;前面是黑的海岛本体部分。

拉尔夫走到头儿坐的位置上。他们以前从没有这么晚开会过,因而这个地方此刻看来有点不同。平时绿叶盖的下侧亮着金色的反光,他们的脸被照得下亮上暗,就像——拉尔夫心想,你双手拿着一个电筒时的情形。可是这会儿阳光从一侧斜射进来,阴影也就随着偏向另一侧。

拉尔夫又陷入了那种对他如此陌生而奇怪的胡思乱猜之中;要是从上往下照,或是从下往上照,人们的脸会如此异样的话——脸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一切事物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拉尔夫烦躁地动了一动。麻烦的是,你是个头头,你就得思考,你就得聪明点。而且机会很快就失去了,你只得匆忙地作出一个决定。这种情形迫使你动脑筋,因为思想是个可贵的东西,它会产生成果……

只是——拉尔夫面对着头头的位置时判定——我不会思考,不会像猪崽子一样地思考。

那天晚上,拉尔夫不得不又一次重新评定自己的价值。猪崽子会思考。他会在他那个胖脑瓜子里一步步地推论,只是猪崽子不是当头头的料。尽管猪崽子的样子可笑,他却有脑子。拉尔夫现在是个思想专家了,他能鉴赏别人的思想了。

照到拉尔夫眼睛上的阳光提醒他时间正在过去,于是他从树上拿下海螺,细看着它的表面。海螺暴露于空气中,淡黄底色和粉红斑点已褪得近于白色,有点儿透明。拉尔夫对海螺油然而生一种深情的敬意,尽管是他本人从环礁湖里把它捞上来的,他面向会场,把海螺放到了唇边。